正文 第二十七章

預考後不久,保連回家了一趟,看到父親越發黃瘦了,驚問要不要再去東台治下子,開點好葯吃吃,不要捨不得——「你年紀大了,身體吃不消來去呀!」進仁淡然一笑,說這是貧血,在家調養比吃啥葯都好。「放心,乖乖,只要你好,你考上了,我也就……啥都好了呢。」

「爸,你把家裡那幾隻雞殺了吃掉。」

「肯定殺,肯定殺!——等你考上了親戚來賀喜時吃。」

「爸,你做不動了就歇歇。」

「爸歇哩,爸歇哩!爸做不了幾天了,等你考上了,爸就……把這木椅子劈了當柴燒。」

「爸,你放心,我肯定考得上的。」

「好,乖乖,那爸就天天等著。你好好學,好好考,爸等得及。」

保連覺得爸爸這次說話老好有些奇怪。他有些狐疑地看爸。爸慈愛地對他笑著,像端詳著一件寶貝。保連想,大概人老了就這樣,說話顛三倒四,莫名其妙的。

進仁這次把錢糧一次性給足了保連,說高考之前不要回來了,一來一去地白摜多少時間,還浮了心緒,「還有個把兩個月了,這時間比金豆兒還貴重!」保連應了。

進仁親自把兒子送到輪船碼頭。米他扛不動了,替保連背著書包,提著網袋,像個老學生似的。

保連哪裡知道,他父親得了癌症,已經到了晚期。

正月十六元宵節一過,進仁就坐莊上的私人班船去東台檢查身體,想不到查出了癌症——肝癌,病灶已經不小了。醫生正告他:必須立即住院治療。進仁居然對醫生笑了笑:「嗯啦,我回家帶我婆娘來,服侍我。」

進仁沒有坐班船回家。他在縣城北關橋下有名的「大鬍子麵館」吃了一大碗海鮮餃面,買了一斤炸麻花,四個大麻團,還奢侈地買了一瓶城裡伢子愛喝的鮮橘子露,向家開步走。三十五里路,走了五六個小時。廣山——洪家窯——景家窯——角頭——陳家舍——顧庄,一路走來,走走歇歇,歇歇走走。好水好田好村莊,哪兒都熟啊。哪兒也看不夠啊。老進仁嚼著炸麻花,咬著大麻團,鼻腔里還哼著俚曲兒、酸歌兒,把橘子露瓶兒誇張地舉起來咪一口,喝酒似的「啊」一聲,面含微笑,像淮劇《花和尚》里三拳打死鎮關西的魯智深,啖過狗肉,吃過美酒,志得意滿,優哉游哉晃上五台山文殊院來……

晚上,進仁整個忙乎起來。他在房間里翻箱倒櫃,整理所有衣服被褥,把零頭碎腦的東西分類得清清爽爽。最後下掉老式架子床前面擋板,鑽進去捧出來一個舊銅爐子,揭開篩子樣的爐蓋兒,把裡面包著的東西一樣一樣拿出來,擺攤似的展覽在床上,在二十五瓦白熾燈光下逐個仔細鑒賞。看完這件,小心翼翼放下,再拿第二件,如此類推。他佝僂著腰,臉上浮現著幸福奇異的光彩,和躲在密室里數著錢幣的守財奴葛朗台相當的神似。

他陳列和把玩的物件計有:

銀索鎖,銀項圈。是祖上傳下來的,他父親說過父親的父親就戴過的。銀索鎖是一百零八股銀扣連起來的,足足有八兩重,說明他祖上還是有些錢財的。索鎖其實就是古時鐐銬的微縮,卻叫做特別吉利的名字:「平安鎖」,「長命鎖」。和項圈「圈」的功用一樣,是用來「鎖」住小孩的。無論出身富貴寒微,哪家的小孩都是父母的金枝玉葉啊,所以要想方設法「鎖」住他,「扣」住他,「保」住他,「連」住他,讓他平平安安,長命百歲。索鎖一般小孩戴到過周就被家長除下來了,一來太累贅沉重,二來孩子跑到外面容易有意外,或淘氣時被別的孩子扯住了,還有被心眼不好的人哄走的。街上開老虎灶賣茶水的二矬子丁發德小時候的索鎖就是被挑貨郎用麥芽糖騙走的。保連小時候為戴這項圈沒少哭過鼻子,他是個「長毛子」(興化水鄉有的男伢子腦勺後留著小辮子,表示寵愛之意。細長,最長可留到一尺五寸。一般在九歲或十三歲時剪掉。剪時要敬菩薩做個儀式,辮子可用紅布包著收藏),腦袋又生得大,往頸上戴時就老夾到頭髮。到七歲頭上打死他也不肯戴了,改掛水獺貓爪子。

銀腳鐲。兩隻。上面有小銀鈴,孩子走起路來「叮叮」響,老遠就曉得有聲覺了,奔跑起來響得更歡。本來兩個鐲上都有鈴鐺,被保連弄丟了一隻。

銀手鐲。一副大的,是巧英死時除下來的。兩隻細小精巧的,是保連戴的,特為到吳窯請老銀匠戴鳳祥師傅打的。

耳環。兩隻大些的是巧英的遺物。一個帶小八角鎚兒的是保連的,一直戴到上中學才除下來。

水獺貓爪子。一隻。前爪。黃毛茸茸的,尖利的指甲硬錚錚。這東西避邪,掛在身上,水裡不會溺了,走夜路不怕鬼。

銀洋三塊,銅錢一串。祖上傳下的。另有四十三枚各式銅角子(銅板),有祖傳的,也有小時候保連斗銅角子的戰利品。

玻璃球兒六顆。小時候保連的玩物,斗得麻麻點點的,不知進仁為什麼要收藏這不值幾分錢的小東西。想必每次看到這小玩藝兒,可以見物生情,容易回想兒子的孩提時光,有些意思吧。

進仁看著這些寶貝物件,它們在昏黃的光暈下發出幽幽的光,沉默而有節制,默默無言。每一樣東西都是歷史,都是回憶,都是懷戀。當然還有寄託:這些飾物可以把未來的孫孫裝點得渾身富貴,珠光寶氣,護佑他平安地成長呀;可以贏來漂亮的兒媳婦羞赧的笑靨。他恍然看到了粉團兒似的小傢伙蹣跚著小腿「叮叮噹噹」地向他走來,小臉如花,要他爺爺抱抱呢……他本來打算在保連結婚時親手交到兩個新人手裡的,讓他倆使用的使用,流傳的流傳。現在看來等不到啦。他突然有些擔心的是:伢兒考上了,弄得好,要找城裡的時髦姑娘做媳婦的,要是她對巧英戴過的東西心存忌諱咋辦?聽說城裡人不時興戴金耳環和銀鐲子的,嫌鄉氣,土。——也不難辦啊,銀鐲子可做傳家寶傳下去,那一副耳環可以到銀匠那兒添點金子打成一條金項鏈的呀。等保連回來一定跟他說說,要他記住了。還要到吳窯「戴記」去打,那手藝是最靠得住的。

最後,進仁從攤在銅爐底下的一條疊起的毛巾中間拿出幾張定期和定活兩便的存款單來。這是進仁一生的積蓄,加起來也有七八千塊錢了。這在農村可不是一個小數目,再添上兩千就成「萬元戶」了。這些錢是攢著給保連上大學和結婚用的,是進仁的理髮推子一個頭一個頭推出來的。多好玩呀,現在都這麼多了,兌成十塊頭的 「大團結」肯定比磚頭還厚吧。狗日的癌症,我才不治你哩!你想要我費我兒的錢呀,沒得門!又治不好——你看四庄八舍有幾個得了這勞什子病看好的?有些貪生怕死的人身體那麼虛了還要掙著挨上一刀,何苦喲

?不但把留給下人的錢弄光了,甚至還背上債留給家人,真是作孽喲!磚頭瓦瓣扔進水裡還弄一聲響呢,看癌症等於把錢往水裡扔,再多也是付諸東流,屁聲沒得一個,我進仁才不那麼傻呢!看那醫生那個樣兒,「病灶已不小了,趕快住院治療!」那個急的,趕情又逮到一條大魚了。你治得好嗎?你是神仙我就把你治,花多少錢都肯。可惜你不是神仙,幾個月後我還得挺屍上火葬場……

進仁忙乎到半夜,臨了搬一張藤椅子擺堂屋中間,在暗中喝茶,吸煙,想想遠遠近近的事情。煙頭明滅,吸起時火紅火紅的——像狐狸的眼——照亮進仁瘦黑的臉。風從村莊的頭頂上悄悄掠過。月光如水,從窗欞間瀉入一些來,進仁更覺得那像婦人亮堂的眼光,靜靜地瞅著他。

「唉,巧英,我要來了,來陪你了!」他不自禁喟嘆了一句。

靜夜的室內這聲音那麼清晰,帶著他不熟悉的蒼老和委頓。好像不是他的聲音。

他分明聽見哪個旮旯里傳來一聲嘆息。

「還是得感謝你,為我留下了保連這香火。死了有人哭,有人燒紙。」進仁心裡又說。

他嘆氣,搖頭。啜完最後一口茶,把煙屁股撂地上用腳碾了。站起來,回房,睡覺去也。

——「還得保養精神,無論如何也要等保連拿到大學通知書才能死啊。否則怎能閉得上眼!」

七月七、八、九,高考三天下來,保連覺得順風順水。問存扣,他也說「可以」。「可以」就是「蠻好」、「不錯」的意思。存扣現在說話省多了,言簡意賅。兩個人一起坐班船回來,保連在後艙里唱了不少歌,在機器的強烈轟鳴中特意選唱了高亢的《牡丹之歌》和《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一張臉掙成了怒放的牡丹,桃花的顏色。他大聲要存扣也弄首歌吼一下,存扣笑了笑,沒唱。

然而到了家,保連的喜氣全沒了。剛進庄就有人告訴他:「你爸爸不好了哩!」

他千萬想不到爸爸得了癌症!正月里就檢查出來了,瞞著他到現在。怕花冤枉錢,就在家等死,等著他高考得勝回朝。

他現在得勝回朝了,就等一張通知書了。可是家裡等著他的卻是形容枯槁、病入膏肓的父親。他已瘦成一把乾柴了。

保連抱住父親「哇哇」大哭:「爸爸,你不該瞞我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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