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存扣的到來讓外婆十分高興,拉著他的手乖乖長、乖乖短的,要存扣在屋裡歇會兒,趕忙著上庄辦中飯菜去了。

存扣來王家莊不先到舅舅家,而是先奔外婆的獨屋。他打小和外婆最親。外婆的屋子在庄河南,屋後屋西是河——正好在河的轉彎角上。河邊上長滿了蘆竹和樹。蘆竹花剛出來時也是綠的,到秋後才變成白花,非常好看。小時候,存扣經常鑽進蘆叢里,高高的稈,密密的葉,人就像淹在竹海底下,那感覺是很奇妙的。蘆葉的香氣和鬆土的腥氣混合成一種特別的味道,存扣很愛聞。他在裡面玩蘆葉,玩蟲子,破壞螞蟻的洞穴。那時他常羨慕雞子和鴨子,它們可以整天拱進來玩,逮蟲子吃,卧在軟土上休息,他希望自己也能變成一隻雞,或鴨,但必須是大公雞和雄鴨,因為他是男的,而且他喜歡威風凜凜。河邊上有好多種樹,有椿樹,榆樹,泡桐,苦楝,桑樹,還有葉子形狀很奇怪叫不出名字的樹。苦楝開花的時候一樹的紫色,幾乎看不到幾片綠葉子;樹皮光滑,樹身不高,分杈又多,存扣最喜歡爬它。坐在丫杈上,像孫悟空,像放哨的兒童團員。楝樹果兒結成的時候綠滴滴的,極像葡萄,可惜不能吃;但摘下來用彈弓射麻雀卻是最合適的子彈。

存扣總弄不明白,為什麼蟬最喜歡鋦在苦楝的枝丫上吸汁,它歡喜苦嗎?還有牛蜢,也喜歡鋦在光溜的楝樹榦上,一鋦好幾隻,半天都不動,被伢子看到了用小手一拍,放進火柴盒裡,是釣鱔魚上好的餌料。蒼蠅也可以的,但用手很難拍到,太狡猾,手還沒舉起就飛了;用蒼蠅拍子拍又不行,一拍就爛了,穿不上鉤。當然,還有人用茅缸里爬上來的蛆子做餌,魚也肯吃,但存扣從來不用,嫌臟。存扣喜歡爬的樹還有桑樹,桑樹葉子大而肥,不生蟲子,經常有女人背著簍子來采,回去喂蠶寶寶。麥黃時節,桑樹上綴滿了比星星還多的果子,綠綠的,紅紅的,紫紫的,存扣和小夥伴們就坐在樹葉間,揀紫的熟的吃,嘴巴上手上褂子上都沾得紫濕濕的,小肚子吃得滾圓才肯下來。有趣的是,鳥兒們這時膽子變得出奇大,常常奮不顧身地飛到樹上與他們爭食。存扣有一次氣不過,從兜里掏出彈弓向一隻山喜(一種像喜鵲但體形略小的鳥)射擊,「噗」的一聲,正中肚皮。它在樹枝上晃了幾晃,就像磚頭似的直墜到蘆叢里去了。存扣進去找了半天也沒找到,估計沒打死又爬出去飛掉了。庄河南沒幾戶人家,小河半抱,蘆竹列列,樹木森森,非常安靜,所以存扣最喜歡呆在外婆這邊。他喜歡安靜,一個人玩玩,想想東西。晚上和外婆睡,小時候睡她懷裡,從上初中後就睡在她腳頭,晚上嘮嗑到半夜。

外婆家就兩間屋,西面堂屋,東面睡房。一個人住滿夠了。屋裡陳設很簡單,灶台就在堂屋西南角上,灶前靠西牆蹾一個水缸,水缸旁邊有個碗櫃。北牆下面是張舊條台,上面供著一尊白瓷觀音,青花瓷香爐里積了一大半香灰。農村老年人都信佛,早晚一炷香是少不了的,初一、月半、過年過節更是要多燒。一張矮飯桌,幾張爬爬凳。米缸,屯糧的泥瓮,大大小小几個罈子。小衣櫥,燈櫃兒,床。牆上整齊地掛著大竹匾,篩子。屋樑上吊著蛇皮袋,裡面大概裝的是花生。另外就是幾樣農具,列隊似的擺在南面窗子下面。除了堂屋面上貼著畫著壽星佬兒的年畫和門上的一副有些褪色的對聯,找不出與文化有關的東西來了。可存扣知道不認字的外婆家裡卻有一本厚厚的《魯迅文選》,一年到頭放在她的燈柜上,有時放在鋪裡頭的針線匾里,也不知是從哪裡找來的。正如來娣嬸媽用了秀平的記歌本兒,外婆的《魯迅文選》也是專門用來夾花樣和絲線的,以前還夾過糧票、布證之類。存扣坐在小凳上喝著外婆自己曬制的清香的菊花茶,太陽從門外照進來,在堂屋裡落下一個平行四邊形的光斑。如此安靜的氛圍讓存扣忽然想讀些什麼。他去房間里一看,那本文選好端端擺在燈柜上哩。存扣把書拿到堂屋裡坐下,小心打開扉頁(怕弄亂了絲線),想從目錄中找一篇他沒看過的文章。這時候屋內光線一暗,地上的光斑多出一個人影來。

存扣扭過頭一看,便看到一個俊美的姑娘,十七八歲,忽閃著一雙毛狸眼打量著他。一腳踏在門檻上,一手扶著門框。面熟得很,一時又想不起來是誰。

「存扣哥哥!」

「你是……愛香?」存扣驚喜地叫道,站了起來。

「咋的了,認不得人了?」愛香臉上春花綻開,笑著嗔他。

「你咋長這麼大了呢?這、這才幾年……」

「瞧你,說話像老壽星似的。你不也長變樣了,又高又大?」

屈指算來,存扣和愛香已經有三四年遇不見了。這幾年兩人正在長頭上,變化肯定大了。

存扣問:「你咋曉得我來外婆家裡的?」

「你過磚橋時我就看見你了。我在碼頭上汰衣裳。」愛香說,「我碰見外婆了,她忙著去大會堂剁肉買魚哩,怕你冷清,要我來陪陪你。」

王家莊小,沒有大街,大會堂門口的空地就是賣東西的地方。有一個肉案子是外庄人設的,每天挑半爿豬肉來賣;兩個賣青貨(蔬菜)的;漁船帶在大會堂西面的橋口下,要買魚直接上船去稱。

愛香本來有三個妹妹的,大妹妹愛民生下幾個月就夭了,下面就是愛弟跟愛男。小學畢業那年,媽媽在外面躲養生了一個弟弟,叫天賜。罰了超生款後,家裡負擔更重了,爸爸就弄了條小船帶著愛香和愛弟兩個大女兒外出去找出路。愛弟剛滿十歲,上三年級,姐妹倆就這樣雙雙輟學了。奶奶、媽媽、愛男和天賜在家裡。幾年來,父女仨賣過水果,挑過糖擔子,還摸過歪兒(河蚌),風裡來雨里去,吃過無數的苦。辛苦的日子並不妨礙兩姐妹一天天長大,長得花一般水靈,人見人愛,人見人誇;也賺到了錢,把舊草屋拆了蓋了瓦房。

「你還會摸歪兒?也拱猛子?」存扣聽了愛香的介紹驚訝地問。賺錢各庄各法,存扣老早聽說王家莊在外面摸歪兒的多,好多女伢子從小就下水,水性練得比男的強,能在水下呆幾分鐘,嘴裡咬著繩子,一個猛子紮下去不作興空手上來的。他想不到面前的愛香也摸過歪兒。

「咋啦,瞧不起我呀?船上人誰不誇我們姐妹倆好身手!」愛香介紹說。爸爸在船上,

她和愛弟下水,摸滿了一中艙就挑到城裡市場上賣。邊劈邊賣。「城裡人可喜歡吃哩!」歪殼子也賣錢,人家收過去做鈕子。「有時不要上市場賣,在船上就給販子整卸走了。」

存扣很羨慕地聽她講,又很佩服。一個以前瘦零零的丫頭居然吃了這麼多苦,經歷了這麼多事,還練出了這麼大的本事來,這對於關在學校里的他來說是陌生和不可想像的。他感到自己都不如愛香。他聽得興緻盎然。

存扣又好像發現了什麼似的問:「你在外面這麼苦,怎麼還這麼白?」

愛香「咯咯」地笑了,燦著一嘴小米牙:「人家皮膚好嘛!咋曬也曬不黑,我也不曉得是咋回事,我又沒搽過好東西。——愛弟就不同,黑黝黝的,連屁股都黑!」

最後一句話說出來,好像意識到有些……那個了,臉一紅,咬著嘴唇「咕咕」地笑,眼看著別處。

這時候,外婆樂滋滋地提著魚肉家來了。那兩條鯽魚穿在草繩上,尾巴一撩一撩地發凶。外婆笑著說:「你別凶,馬上請你下油鍋!」對愛香說:「跟你存扣哥哥蠻熱乎的嘛!唉,一轉眼都長成大人嘍,你說我們咋能不老喔!」

又說:「這幾天你存扣哥哥在這兒等大學通知,無聊時你來陪陪他。你們從小一塊兒玩慣了的。」

「嗯啦。就怕哥哥嫌我哩!」

「咋會?小時候你們睡一個竹匾的!」

「哎呀外婆,瞧你說的!」愛香紅了臉,腰肢一扭出了門,回過頭說:「我下午再來!」

「這丫頭!」外婆喜愛地咕噥。把魚擺在砧板上,頭一拍,「嘩嘩」地颳起了鱗。

存扣望著愛香的背影,心裡忽然想起一個人來。是……秀平。真像,只是比秀平更苗條些,也更活潑些。

存扣本來想在王家莊安靜幾天等著通知的,哪曉得剛到就碰上愛香。長成大姑娘的愛香俊俏活潑,既老成又天真;還跟以前一樣,親親熱熱,「哥哥」不離口,要跟著他玩。這讓存扣感到歡喜和親切。愛香沒上過多少學,過早地進入了社會,表達思想和感情的方式自然而幹練,保留了傳統水鄉女子那種原始的淳樸,和學校里讀書的女生很不一樣,存扣感到舒服,新鮮,有一種疏落很久但一直藏在心底的溫馨的情愫失而復得的感覺。

存扣對愛香說:「和你在一起,就讓我想起小時候。那時多有意思,無憂無慮!」

「怎麼無憂無慮?你那時還欺我哩,不帶我玩,我追著你哭。」

「那麼遠的事你還記得?以後,長大了,不是全依你嗎?」

「我啥事記不得?小時候的事我全裝心裡哩。存扣哥哥,說真的,小時候和你玩是我最快活的時候,我時常拿出來想想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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