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存扣期終考試各科總分進入全班前六。他重新拾起了「尖子生」的自信。這說明轉學之舉是明智的,成功的。一年多來,他靠自己好不容易的努力從失去愛人的災難和被人錯愛的糾纏中走了出來,重新找回了自我,找回了自信。現在回顧起來真是驚心動魄。在成長的道路上,他打贏了最兇險的一場硬仗。他帶著欣慰的心情走進了暑假。

七月中旬,存扣目睹了機工保國的娶親,心裡很是為他快慰。三十九歲才明媒正娶地結上婚,新娘子是幾千里外的貴州山裡人,還是個才二十歲的黃花閨女哩,真是把保國睡著了笑醒了。新娘子生得苗條,一雙毛狸眼,忽閃忽閃的,還孩子氣哩。聽說自小在家鄉的雲霧山裡放牛,那裡的太陽沒有這裡狠,水色好得不得了,瓜子臉嫩嫩白白的。一些鬧糖鬧煙吃喜酒的漢子看了眼饞,就有人說:「難怪保國等了這麼多年不尋婆娘,他是在等『七仙女』哩!」

保國家的房子早就翻建過了,七架梁,青磚小瓦,箍的大院子。堂屋裡擺四桌酒席,廂房裡兩桌,還有四桌擺在鄰居家裡,一起十桌,正好「十分圓滿」。晚宴上,保國穿一身簇新的「的確良」,領著新娘子各桌兜圈兒敬酒,滿臉喜氣,鼻頭喝得紅彤彤的。有人逗他:「喝醉了就弄逑不動了!」他真的喝多了,胸脯拍得「嘣嘣」響:「逑得動,我勁大哩!」旁邊桌上的大嫂嬸子看鬧出葷來了,就示意新娘子,要她不要保國多喝。新娘子卻聽不大懂興化話,以為是要她替保國喝。她連喝十幾杯,臉上粉朵花色的,笑眯眯的,一點兒事沒有。滿屋人驚成一片:「不愧是從出茅台的地方來的,硬是能喝!」

「喝水似的!」

「乖乖,這女伢子了不得,正好兩個都能喝,這下喝到一起來了。」

有人喊道:「不能叫新娘子喝了,兩個都醉了怎麼弄啊!——只能醉一個。」

一屋人哄然大笑起來,大家都顧了插科打諢,筷子都不大動了。不是大集體那會兒了,上了酒席就光顧吃,一掃光。現在人對吃已不那麼上心了,更多是圖個喜慶熱鬧。新娘子的哥哥終於站起來,輕聲和妹妹說了幾句「蠻話」。妹妹有些羞了,擰著小腰鑽進了洞房。關上門又把頭探出來,朝保國招手。保國馬上朝大家作了一圈揖,「得罪得罪,大家吃好喝好!」踉蹌著撲進房門中去。

「急什事!」

「黑天長哩!」

「難怪,人家憋了多少年了,別飽漢不知餓漢飢了。」

「這下逮住了——今晚不曉得要逑幾伙(次)哩!」

反正仗著女方的哥哥聽不懂,由著性兒胡說。

保國的婆娘是他舅舅李國香帶回來的。顧庄是個大莊子,歷來食風盛,很講究吃的品位檔次。有個不成文的規矩:至親好友上門,用牛肉最客氣。紅白喜事更是要用牛肉,否則便寒磣。國香殺牛六七年了,賺了不少錢,但近年來本地和周邊的牛越來越不好買了,原因是大集體生產隊留下來的牛越來越少,個人養又不划算,現在用機器的多,只好到外地販。湖南、湖北、貴州都去,調卡車往家運。那邊山區比江蘇這邊落後多了,缺少機械化,養牛的人家多。

國香經常跑貴州,那些山區人都尊稱他叫「李老闆」。李老闆收牛價格公道,人又和氣,在當地人緣呱呱叫,結識了不少朋友。據說還有幾個女子跟他相好哩。一次,在酒桌上有個朋友說:「你們江蘇富,不似我們這山裡,窮苦。」他用筷子指著山坡下那些赤腳放牛的女子,「你看這些娃娃,從小就放牛,連個學也上不起。」國香信口說:「嫌苦找幾個合年齡的跟我回江蘇做媳婦,保准吃好穿好。」雖然是酒話,但那朋友當了真,在外面放出風來。還真有女伢子願意的,一下子來了七八個。

國香說:「我先帶兩三個回去,人多了車上難蹲。人家不說我販牛,說我販人了。」就先選了三個,其中一個臨走時又捨不得她的寡婦媽媽。她媽媽抹著淚求她跟著李老闆走,說嫁到江蘇就等於脫了苦胎了。女伢子就是難捨難分。村裡有個人說:「得了,李老闆,你行行好,把她媽也捎上吧,看那邊有沒得相合的人家。如果不行,你下次來貴州再帶她回來,好歹陪她女兒幾日。」國香允了。四個人帶到顧庄後,哪曉得都不夠分,恨不得動搶。那個寡婦媽媽被一個看網的老光棍領走了,據說非常恩愛。老光棍什麼好的都省把女人吃,沒幾天女人就挑著魚簍上街賣魚了,人養得比來時俊了不少哩。

國香跟每戶人家收一千元彩禮錢帶到貴州給人家父母。第二次又帶了四個,沒回來時,國香就瞅准了一個叫小芳的俊俏姑娘,跟她家長說要介經給自己的外甥,說他外甥雖然歲數大些,但絕對一表人才,家裡高堂大屋,在外打水斫田,在家碾米打粉,是個賺錢手,嫁過去一世享福。小芳父母說:「人大些不打緊,果真人好有手藝,家裡殷實,我們同意。但口說無憑,這千山萬水的我們去不得,讓他哥哥陪他去看下子我們好放心。」帶回來一看,他哥哥屋裡屋外一打量,滿面笑容,說比他山裡不知要好到哪去了。保國里外一簇新,梳個分頭,人精神了不少,看樣子也就三十四五的樣子。可能是多讀了些大書,好衣裳一裝扮竟有點斯文氣象。那小芳紅著臉就點了頭。保國第二天立馬帶小芳上吳窯買衣裳,上下一套籠,買了好幾身;也給舅老爺買了衣裳,香煙,還塞了零花錢,讓他自己買些可心的東西。

這個暑假,存扣更真切地體會到改革開放的神奇魅力,不僅讓農民的衣食住行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也改變了農村的婚姻結構。以前尋人嫁女,大多在十里二十里的圈子裡,伢子要上外婆家,甩開腳丫子就跑;親家往來,行船也頂多小半天工夫。婚姻像一張網,把周遭的村莊都聯繫起來,真是「骨頭連著筋」。如果掰著手指頭彎彎繞繞算過去,哪村哪庄都有自家的親戚。可現在不同了,因為農村子女可以考大學,不少分到外縣外省,有的就和當地人聯了姻。現在富民政策好,鄉下人已越來越不滿足在幾畝田裡刨食了,膽大的紛紛往外走,特別是年輕人更是敢闖,出去打工做生意找活錢,有些靈通的丫頭就嫁給了可心的外地人,出息的小子也把外地姑娘往家帶。國香帶回的兩批貴州女子,使顧庄的外地「蠻媳婦」更多了。聽到這些水靈的「蠻媳婦」蠻聲侉氣地說笑,看到她們從很遠地方的家裡人趕過來走親戚,顧庄人就很自豪,認為他們莊子畢竟是風水寶地,梧桐樹上落滿了天南海北的金鳳凰,對這些外地媳婦和遠方客人相當的客氣,充分顯示了大莊子人的寬厚風範。存扣同樣有這種心理,顧庄的外地媳婦多,他也歡喜。

現在莊上有個奇怪的現象,每年春節一過,等不及過了正月十五「元宵節」,就有一撥一撥的年輕人挎著包背著行李出去了,逢年過節才又一撥撥地回來,穿著外面的時新衣裳,像海外僑胞衣錦還鄉,神氣活現的。不消說,再走的時候,他們屁股後面保管又跟上一兩個丫頭小子,下一次回來的時候便有了同樣的神氣。東連七月里把他的淮陰小對象帶回來了,那姑娘樸實又大方,身體發育得很成熟,穿著短袖T恤,兩個大奶子飽實實地鼓得老高,有促狹的傢伙戲稱「人沒到奶子就到了」,也有人說準是東連天天拿手去摸,摸大了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這姑娘叫小琴。東連帶小琴到存扣這裡玩,小琴見到存扣卻有點不好意思,偷著問東連「他真是你的同學啊」。存扣見了小琴也有點不好意思,也不知道咋的。東連在外面刻章刻得好,據說一個月弄過上千的,他戲謔地對存扣說:「存扣呀,你這是要上學的,要不憑你這樣子到外面準是賺大錢的人,什麼好丫頭弄不到?你看,我小琴一看到你就不作主了。」小琴聽了馬上用手狠狠擰了他一把,臉上嫣紅一片。

存扣被他說得不自在,但心裡有個地方也不由一動。他嗔了東連一句:「瞧你瞎說的,一張嘴越來越貧了!」

存扣心想,這世界真奇妙,許多不如自己的人走出去了居然都混得有聲有色的,一個個很有奔頭,通過自己的努力得到了原來想都不敢想的東西。這真是得益於這個時代。只要你敢想,敢幹,勇於投入外面的世界,連不健全的人都能找到理想的支點,揚眉吐氣地活著。原來十七隊的癱子巧三,跟他一般大,打小就在地上爬來爬去,像個泥狗子,稍微大些撐著一張獨凳兒「走路」,小學讀到三年級就不上了,閑在家裡看雞吆狗,等於一個廢人。哪曉得他還敢跟著人下江南,在無錫、鎮江、常州邊流浪邊刻章。十個殘疾九個巧,雖說沒上幾年學,但漢字就那幾個筆畫,只要人家把名字寫出來,不管認得認不得,他都能刻得很漂亮,加上人家可憐他是個癱子,很多人都照顧他的生意,他就在外面弄得發了財。去年春節前,存扣在北大圩遇到他和一撥人下了輪船回家,巧三撐著鋥亮的高級鋁合金雙拐走在當中,上身穿件嶄新的夾克衫,下面是筆挺的西褲,腳上是三接頭的黑皮鞋。夾克衫敞開,胸前飄著一根鮮紅的領帶,頭髮還燙成「爆炸式」。他臉上沒有一點兒殘疾人慣有的猥瑣神色,相反非常的自信,目光堅定。巧三給了存扣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