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日曆翻到了1984年。就在正月十五元宵節這天,十八歲的存扣端坐在田垛中學高二(1)班教室西南角的暗影里,內心一片安寧。

當頭髮稀疏清癯瘦矮的劉老師把他領進班上時,五十四雙眼睛刷地向他捲起了好奇的風暴。這個穿著黑色滑雪衫身材高挑的小伙像棵松站立著,越發顯示出身側班主任的羸弱和矮小。他左手插在褲袋中,右手隨意地拎著一隻鼓囊的書包。他在視線的風暴中巋然不動,表情平靜,目光安詳,顯示出與其年齡不大相稱的從容冷靜的氣度。這是種迷人的不多見的氣度,淡定,內斂,卻是另一種咄咄逼人。以至於劉老師告訴大家這個新轉來的同學的名字時,班上卻沒有歡迎的掌聲。闃寂。而在介紹聲中,他的視線已把班級逡巡了一遍,然後徑直朝後門邊一張空著的座位走去。

他吹開桌上的些微塵灰,拿出語文課本,端正地坐著,凝神注視講台後面的老師,如老僧入定。他的心裡一片澄明,好像回到了無邪的童稚時代。

存扣田垛中學的生活宣告開始。

存扣託人把自己轉到田垛來是有理由的。田垛在顧庄西南方三十五里,距吳窯水路四十五里。水鄉腹地,由此及彼,要麼行船乘舟,要麼甩腳丫子走路——夢想有朝一日坐上汽車的水鄉人戲稱走路為「乘11路公共汽車」,倒是形象妥帖:11,兩條腿之象形也。所以田垛對於存扣是個遠地方了。存扣要的就是遠,遠才能拉開距離。潛意識中也有分道揚鑣的意思。決裂,決絕。他對以前非常抗拒,正如上學期開始他屢屢撕掉日記一樣,他想在一個遠遠的完全陌生的地方,書寫一個新的自己,實現自己。

來田垛中學的第三天,他利用下午兩節課後的自由活動時間到鎮上遛了一圈。

田垛的老街很特別,不像一般鎮上東西一條長街,而是呈四方形。四條街銜頭接尾,抱彎打轉,其實還是一條街。一圈走下來又回到起點,倒是省了回頭的腳力。存扣聽人說過:「田垛的老街四角方,要死人就成雙。」今兒總算見識到這「四角方」了。但他對「要死人就成雙」這話不相信,想也許是鎮子大,趕巧有過那麼幾回出現一天死兩個人的情況罷了,要不這鎮上死了一個人,那些活著的老頭老太還不在家裡嚇死?

老街中間是黃麻石鋪成的,年深日久,有些石條被踩得麻點都沒了,平滑光溜的;石條之間也不平整,有的塌陷,有的翹起,這反而讓街面有種陳舊的美感。和街面相和諧的是兩邊保存有相當多而且完整的老房子老鋪面,都是青磚黑瓦,門柱紅漆斑駁;還有幾家老店檐下掛著厚重的舊牌匾。街上很熱鬧,有各式各樣的老手藝:打鐵的,敲洋鐵皮的,做秤的,編竹器的,刻章的,畫像的,剃頭的……連在街上走動的人穿著扮相都與別處有些不同,比較傳統,尤其是周邊來鎮上買賣的鄉民,很多還保留著里下河地區早不多見的民俗打扮:婦女穿著偏襟衣裳,頭上戴方巾,下面系個黑圍兜;十七八歲的女伢脖子上還掛個銀項圈……存扣津津有味地觀察著,東張西望,像觀光客。常言道:「隔河千里遠,十里大不同。」這兒離吳窯才幾十里路,同為老鎮,又同在一個縣裡,鎮與鎮的風貌就有了很大不同。也許是這地方比較偏僻的原因吧。

老街上賣小吃的多。吳窯那邊賣熟藕是把整根的藕放在大鐵鍋里煮,煮熟了拿出來在木板上一排排晾著,叫做「賣爛藕」,這裡卻是把藕切成一截一截的,藕孔里塞滿了糯米,謂之「藕夾」,放在糖水裡煮。煮藕的家什一律是三十二公分的大鋼精鍋,「藕夾」淹在褐色濃稠的湯里,煞是誘人。但存扣一貫不吃熟藕的,嫌吃起來麻煩,藕絲兒掛掛的,粘在嘴巴上像惱人的長鬍子。他感興趣的是這兒的油條。他從小就喜歡吃油條,田垛的油條特別大,有尺把長,粗得像根棒子,當然價錢也是別的地方的兩倍:一角錢一根。他站在人家油鍋邊等了兩分鐘,要夥計把他的兩根油條炸得老些。他喜歡吃老油條,嘴咬下脆鬆鬆的,屑子掉掉的,滿口生香。他邊吃邊走。一家餃麵店里的唱片機放出來音樂吸引了他,同時把他的饞癮吊起來了。他走進去,要了一碗餛飩,嘗嘗風味是否與別處有所不同。

果然有些不同。首先是包法。吳窯那邊的餛飩是包成一個小團兒,這兒卻都帶著邊褶兒,夾在筷上像只蝴蝶。其次是湯更鮮。存扣專門站起來到熱氣蒸騰的灶上去看,看到餛飩鍋的旁邊「咕咕」地煮著一鑊高湯,上面漂著拍扁了的生薑,打成結的老蔥,裡面還有一隻整雞。乖乖,原來是雞湯。不像吳窯那邊湯是就著餛飩鍋舀的,碗里撮些蝦糠起鮮。

唱片機里放著鄧麗君的歌兒。存扣最喜歡聽鄧麗君。他想時代變化真是快,現在一些富裕起來的農村人家裡都有唱片機了,真是不可思議。以前這玩意兒只有開大會時才能看到,捧寶似的擺在主席台上。鄧麗君的歌前兩年都不準聽,也不許唱,上頭有人來搜鄧麗君的唱片和磁帶,說是靡靡之音,人聽了會頹廢會沒勁兒會「封資修」,對青少年尤其荼毒。可這陣風馬上就過去了。鄧麗君的歌人人愛聽,人人愛唱,人們唱夠了那些樣板戲和臉紅脖子粗的革命歌曲。好的東西為什麼要遏止呢?鄧麗君的歌多好啊,詞好,曲好,唱功好,又不難學,好多歌唱起來蠻契合心情的,就像是在訴說自己的心裡話,像《小城故事》、《美酒加咖啡》、《在水一方》、《月亮代表我的心》,多抒情,多清麗,多纏綿,唱著唱著,心裏面就如有一團糖似的融化哩。

鄧麗君唱完三支歌,存扣的餛飩也吃完了,把湯都喝得一乾二淨。他舒服地打了個飽嗝兒,感到身上有些燥熱。

存扣到街上遛圈還有一個目的:想找鎮上的浴室在哪兒。熱愛運動的他總是比別人洗澡勤,三天不洗澡身上就不舒服。他在西街「光榮照相館」和「大眾旅社」之間首先看到的是一串紅燈籠,曉得這就是了。「澡堂里的燈籠——天天掛」,在里下河地區,大紅燈籠是澡堂的標誌。朝門首一看,喲,絕對是老字號。典型的民國風格。青磚灰漿砌成的拱形門樓,門額上嵌著塊石刻:「濯纓泉」。穹門兩側嵌著一副石勒對聯:「滌舊垢以澡身,濯清泉而浴德。」存扣身上立時刺撓撓地發癢,馬上進去買了票。

大池裡洗澡的人真不少。頂上的大燈泡不是太亮,也許是池裡蒸汽大的緣故。這浴室可能還是燒的土式的「滾地龍」,因此蒸汽特別勻,相當暖和。存扣沒敢坐到頭池的格木上熏蒸,徑直蹲進大池淹了兩分鐘,然後站起來急急慌慌地洗了身子,又洗了頭——正好在地上撿到個橡皮大的肥皂頭兒——趕緊穿衣裳出來了,他怕耽擱太久會錯過學校打粥的時間。

早晚二兩粥,中午半斤飯,中學裡都是這樣。和吳中不同的是,這裡值日生打粥不是端木桶,而是拎鉛皮桶。白白汪汪的一桶粥拎在手上,側著腰走,像極了農村人把豬食的情狀,只是桶中內容不同罷了。就有人大鳴大放地這麼說——食堂在學校東北,宿舍在學校最南,其間相隔二百多米,逢到下雨天,那些不走運的值日生打仗似的拎著桶在雨簾間急急忙忙地走,盡量減少天水落入桶中,好不容易挨到宿舍,怨氣迸發,吼一聲「把豬食嘍——」早就坐守床邊的「豬」們一擁而上圍成一圈,把各樣的傢伙伸過來,彼此碰得「叮噹」作響,像得了餓症似的各不相讓。天水汪在粥面上,管他哩!馬勺一攪就看不見了,不欺你來不欺他,大家馬兒大家騎,誰都沾光一點兒,反正吃下去不會壞了肚子。

但存扣到田中沒幾天,倒真看過有人剛把吃下去的熱粥整個兒吐出來的,只不過與天水無關。

興化是水鄉,中學通常逐水而建,便於師生用水,食堂供水。這田中校址卻選得不好,學校大門在北邊,大門離河邊足有二百米遠,中間隔個醬菜廠和幾十戶民居。宿舍在學校最南面的學生要用水就得走三四百米,近里把路了,真是太不方便。吃過晚飯,寄宿生都要拿著面盆去河邊端水,一盆水端回宿舍臉上汗濕濕的。大多同學都備有兩隻盆,端回來的水勻些另一隻盆里,一份用來晚自修後洗腳,一份第二天早上洗臉刷牙用。也有只用一隻盆的,水端回來先倒滿吃飯的缽子,這就是第二天早上洗漱的水——刷過牙後剩下的一點兒水往手巾上一澆,水淋淋地在臉上捋兩把算事——倒也勉強夠用。但也有一個盆也不置的,譬如潘國華。睡覺前他等人家洗過腳了,把髒水端過來用,然後幫人家倒掉;早上刷牙今天跟你要一點兒,明天跟他討一點兒,湊合,洗臉還是洗人家用過的。他不怕臟,說只有人髒水,沒有水臟人。他舉例說,浴室里的毛巾你別看雪白白的,其實人屁眼溝都揩,你還不照樣在裡面洗頭洗臉!他又舉例說,河裡的水你別看清滴滴的,其實一下雨,田裡的糞肥全往裡流;還有,河裡的魚蝦蟹鱉就不屙屎撒尿?人還不是照吃!他恪守著這樣的理論,因而也就省去了每天的端水之勞。但室友們對他這樣明顯有些不屑,髒水可以給他用,刷牙的水總不大情願給,他就有些訕訕的,早上就起得早些,鬼頭鬼腦地在床底下哪個水盆里偷杯水,到外面急急地把牙刷了。他偷水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