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重返校園,熟悉的環境一下子又把存扣帶到了昨日的悲情之中。斯人已去,物是人非,熟悉的地方再也見不到那個熟悉的身影。但存扣又感到秀平的無處不在。女生們結伴從外面走進教室時,他聽到夾雜在裡面的秀平的笑聲;晚自修後坐在罩子燈下學習,他總感覺秀平正端嫻地坐在他的對面,下意識抬頭看,可是,人呢……夜裡他更是枕著秀平的名字入睡,常常夢到她。午夜夢回,臉上濕乎乎的一片。

開學好幾天了,秀平的座位還空著。好像大家都有一個願望,過幾天說不定秀平就冷不丁又活潑潑地回到她的座位上來了呢!秀平是活潑潑地離開學校的,她沒給同學留下一丁點病相,她留下的都是美麗的音容和回憶。直到現在還有同學不敢相信秀平已經永遠地離開了他們,離開了這個世界。是的,太意外了,也太突然了,實在叫人難以置信。

這時打外地轉來一個瘦瘦高高的女生,徐老師暫時把她安排到秀平那個座位上,她扭捏著身子死也不肯。她一定知道了秀平的事情,心裡彆扭。這讓存扣很憤怒,他 「騰」地站起來,拎起書包就跟她換了。衝動中他碰翻了椅子,他由它倒著,讓這個討厭的小眼睛丫頭自己去扶吧!坐在秀平的位置上,存扣突然感到心裡特別的踏實。他在心裡說,秀平,姐,我現在坐你位置上了。我離你更近了,讓你天天陪著我學習,去圓我們共同的夢吧。

但是存扣的學習卻遇上了一點兒麻煩。打上學期秀平去蘇州的那天起,存扣的心思就不能專註在學習上了。五十多個日子,他在憂慮煩躁中度日如年,最後卻等來了秀平病逝的噩耗。掙著回去參加了期末考試,結果可想而知。他第一次從排名前幾滑落到十名之外。班主任把成績單子給他時連連安慰他:「沒事沒事,不能怪你,下學期會趕上來的。」但開學後,存扣卻感到學習上開始有些磕碰了。上學期那段時間沒有學得純熟,現在都有些銜接不好了呢。開始存扣並不以為然,補一補沖一衝會上去的,可是一路小測驗、單元考和月考下來,都不大如意,他就開始慌了。在學習上,存扣自小到大可以說沒有過失敗的經驗,他是自負慣了的。這時他就變得敏感多疑起來,常常覺得同學們開始瞧不起他了,鬱悶得很。他是一個苛求完美的人,別人越是輕視他(其實是他的主觀臆想),他就越要把自己弄得百分之百的好,完美無缺。他在意自己的形象,甚至在班上說話的口氣和表情都刻意修飾過;做作業的板書工整又細緻,畫分數線甚至玩起了兒時的遊戲——用直尺畫,無謂地浪費了時間和精力;他打上初中起就有了寫日記的習慣,現在他把日記當作文來寫,寫得稍微不盡如人意或是寫錯了字,就要撕掉重寫。一本日記本撕得豁豁拉拉的,都掉頁了,一氣之下扔進了河裡,卻晃晃悠悠沉不下去。他就在岸上撿磚頭瓦瓣硬把它砸了下去,不意又被人看見了,心裡更是沮喪,煩躁得要命。顯然現在他的心理出現了失衡和障礙,但是有哪個能幫他疏解呢。他現在啥人都不願搭理,封閉得很。他痛苦極了。

一天晚自修間,存扣獨自來到操場。偌大的場地上空無一人,純凈的天空懸一輪皎潔的明月,把它清冷溫柔的光輝靜靜地瀉在人間。月光里徘徊的存扣顯得格外的無助和孤零。他挨著操場邊上一棵老槐樹下仰頭看天,看那輪月亮,久久地凝視,他就想起了另一個月圓之夜和秀平在這操場上的一段對話來了。

「存扣,你高三真準備上文科?」

「嗯哪,——你明知故問呀,你不是曉得我想做作家嗎?」

「那真的報復旦……中文系?」

「當然。」他不假思索地說。他上初中時曾聽人說過復旦大學中文系如何了得,就記在了心裡,就想將來自己也爭取考上這所大學。在顧中,他和秀平講過這個念頭。秀平還常常拿這個來提醒他不要花太多的時間和精力在體育上,因為「咱又不考那勞什子體校」。

「那……我也考復旦。」秀平有些忸怩地說。

「不要。你跟屁蟲喲!」

「你說的呀!你不要我跟的,你記住!」秀平佯裝生氣,俏麗的眼睛瞪他。

「和你說著玩的嘛……嘻嘻。」存扣摸著頭憨笑,「要是真考到一塊才好玩哩……」

兩人同時抬頭看著那月亮,臉上一片憧憬的光輝。

可是今天,還是那輪月亮,照耀的卻是存扣一個人。思昔撫今,凄凄惶惶,眼淚慢慢從存扣眼裡溢出來,他對著那月亮輕輕呼喚:

「秀平,姐,我該怎麼辦呢?」

存扣獨自在月光下空廓的大操場上佇立、徘徊時,遠處的暗影中悄悄站著一個小巧的人兒,注視著他,柔情百轉。她太理解存扣此刻的心情,她默默地在為他流淚。她,就是阿香。

阿香好長時間沒撈到和存扣說上話了。秀平在的時候大家高高興興的,作為秀平的「跟屁蟲」,阿香當然經常有機會和存扣湊在一起。秀平去了蘇州後,存扣焦慮得什麼似的,什麼人也不理,哪個敢上去跟他套個近乎,找罵呀。聽到秀平噩耗時已近終考,痛苦得失了常的存扣被哥嫂接回家了,回校參加過考試又立即被他哥哥放船接了回去。等暑假結束後,存扣已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獃獃木木冷冷酷酷的,讓她不敢親近。阿香是個外表單純內心卻有想法的女孩子,事實上她一直在單戀著存扣,儘管她感到這根本是無望的,但她就是忍不住要愛他。愛一個人是不要理由的。秀平的猝然離世讓她震驚和悲慟,她痛哭了好幾場。她是真心實意的難過。同學近一年,她和秀平已建立起相當深厚的友誼,由於中間夾著個存扣,她與秀平的關係就帶著一種朦朧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裡面,像姐妹,像……真的不好說。她愛慕秀平,她的聰明,她的美麗和果敢自信。雖然秀平只比她大一歲,但她依戀秀平身上那種大姐姐的味兒。和秀平在一起總讓她感到溫暖而安全,這差不多已經是一種姐妹之情了。經過那次演出造成的齟齬,她們的感情卻因此更增進了一層,彼此更加理解和體貼,同吃,同玩,連睡覺有時也要在一起。當然,她還愛偷空子做一回「電燈泡」,這大概就存了能和存扣靠近的私心在裡面了。秀平死後,同宿舍的女生有些害怕,甚至說晚上聽到秀平說話呢,怕她作怪,但阿香卻一個人睡上了秀平的上床。她很坦然,她滿腦子都是秀平的好。

處於悲傷和思念中的存扣凄苦而迷茫,如一隻零落的孤雁。阿香看在眼裡,為他心疼和難受。當她看到存扣總不能從失去秀平的陰霾中解脫出來,以至於影響了學習,變得極其焦躁和失落,她更是憂心如焚。她想這時候只有她有理由站出來,以一個女孩子的細膩和溫情勸他,幫他,幫他重新站起來,像個存扣。因為她是秀平身邊最親近的人呀。但存扣那孤冷得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又讓她心怯,望而卻步。她也陷入了焦躁和彷徨,寢食難安。這時候,一種大膽得讓她心裡發抖的念頭產生了,她突然意識到眼下的光景正是秀平姐給她的留白啊,她要去代替秀平姐——只有用愛,像秀平姐,才能讓存扣重新振作起來!「存扣……哥!我能讓你重新快樂起來嗎?」她心潮激蕩,滿懷深情地輕喚著。她要拿定主意不管不顧地闖入存扣的世界!她心細如髮,她美目流轉,她在尋找機會。

這時候,隨著電影《少林寺》的放映,練功習武成了無數青少年的時尚,這給自小就仰慕俠士英雄而今正處於萎靡中的存扣好像注入了一針興奮劑。《少林寺》放映期間,存扣利用課餘時間和周末,整整看了四場。四場《少林寺》看過,他就加入了「吳窯散打隊」。

教習散打的是鎮上一個叫陸桂祥的人,二十八九歲年紀,在棉加廠保衛科上班。他是部隊偵察兵出身,精於擒拿格鬥,因在部隊時和駐地百姓發生誤會出手傷了人,被提前退伍了

。這人嗜武,回來後仍練功不輟。由於他有真本事,人卻和善,江湖義氣重,遂成為地方上青年人的偶像,照了面沒有不叫一聲「祥哥」的。祥哥一次和朋友在街上 「幸福飯店」吃飯,幾盅酒下肚後來了情緒,將筷子交於左手,右手並起食中二指朝筷子削去,一雙就變成了四截。滿屋人看了矯舌不下,高聲喝彩,紛紛要求再表演其他功夫,簇擁著他走了出來。祥哥有心走趟拳給大家看看,但見老街逼仄,攤點又多,輾轉騰挪施展不開,遂對眾人說:「還是表演個硬功吧。」他讓人去附近工地上搬來紅磚,置於地上:一塊,以手摁斷;兩塊,劈而為四;摞至三塊時,只見他扎一騎馬蹲襠式,吸一口氣,大喝一聲,拳頭砸向紅磚,三塊磚頭竟裂成了十七八塊!現場歡呼雷動,路為之堵。祥哥更加抖擻精神,把外罩一脫,只穿一件貼身背心,疙疙瘩瘩的腱子肉在陽光下面鼓突突的,黝黑閃亮。他身子只一躥,兩手兩腳搭上飯店凸出來的牆垛,如壁虎般,上夾下蹬,「噌、噌、噌」地上了三樓天台,跟著空中一個魚躍,蝙蝠般飛身鋦住街對面的一根杉木電線杆,驀的一個倒掛,刺溜而下,在離地面約兩米處停住,折身落地,面不改色。至此,祥哥聲名大振,人人都知道他能單掌開石,飛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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