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參加縣運動會過後不久,秀平的鼻子又流血了。

那天早上起床,秀平感到鼻子有些癢,用手揉時,手上竟沾有血疤子,再低頭看,被單頭上血斑點點的,就知道夜裡鼻子流過血了。這次鼻出血使秀平心情惡劣起來,連續兩天在班上悶悶的,不大搭理人。存扣看她臉色不大好,神色也不對,逮個空子問她怎麼啦,秀平就哭起來,氣惱地說:「得了啥倒頭病啊,鼻子又淌血了,頭還暈,提不起神……這怎個好啊?「存扣說:」那咱去鎮上醫院看啊,有病悶在心裡總不是個事啊。血老這個流法人咋吃得消呢?趕快去看!「秀平說:」別忙,等幾天我媽要和翠珍嬸子上窯集逮豬崽兒,到時我要媽陪我去。「存扣說:」嗯哪,叫媽幫你好好查查——到時我也去。「秀平說:」嗯哪。「

也是碰巧,秀平的姐夫大勇有一個建築公司的朋友,幫他在吳窯弄了十幾噸優質水泥。大勇得了信馬上雇了條掛槳船趕早過來運,裝好了船差不多也就到了吃晌午飯的時候了。大勇心裡高興,對朋友和開掛槳的老秦說:「咱們到街上館子里去弄幾盅,正好我有個小姨子在這裡讀高中,我去把她喊過來一起吃。」

大勇在校園裡問七問八地轉了好一陣,才摸到秀平的宿舍。宿舍里鬧哄哄的,今天食堂里加餐,大白菜燒豬肉。值日生聚精會神地在分,肉的多少和肥瘦要大致差不多才行,否則會弄出意見的。女孩們或站或蹲,把菜缽子伸成個圈,你一塊,她一塊,你一勺,她一勺。個個目光炯炯,又興高采烈。小阿香愛吃肉,饞態可掬,尖著聲音叫:「那塊五花的給我!那塊五花的!」大勇感到有趣,在後面笑起來。秀平扭頭一看,驚奇地叫:「姐夫,你從哪兒來的呀?」

大勇說:「我來裝水泥的。別吃了,跟我上街吃去。」秀平就把剛才分的菜倒回菜桶,說把你們吃,跳雀似的跟著姐夫出去了。

要出校門時,秀平突然慢下來,紅著臉叫了聲:「姐夫。」大勇瞅瞅她,馬上笑了,說:「是想還帶一個?」秀平忸怩著不好意思說話。大勇就打哈哈,「好了好了,快去把存扣叫來吧。」

秀平飛快地跑到存扣宿舍。他已經在吃了,嘴上油光光的。秀平叫他別吃了,跟她一塊上她姐夫那裡吃去。存扣不肯,說我不去,我都吃了。但看到秀平臉掛下來了,只得悻悻地放下飯缽跟她出來,嘴裡念念叨叨的:「我和你姐夫又不熟,不尷不尬的……」秀平笑著解釋:「不熟更要見,慢慢就熟了嘛,以後不也是你姐夫?」

大勇要了不少菜,開了瓶白酒。他見存扣高高大大的,很英武,心裡很高興,也在存扣面前擺上個酒杯。存扣連忙捏在手裡不讓倒,說:「姐……姐夫,我是學生,不能喝酒的。」大勇說:「沒事,就弄盅把盅,反正又沒老師看見。」存扣正躊躇,秀平說:「姐夫,你別叫他喝了,嘴裡有酒氣呢,被人聞到了告訴老師可是要吃批評的。」大勇笑著說:「好好,不喝就不喝。——好嘛,現在就曉得維護存扣了!」大勇的朋友也曉得兩個孩子的關係了,在一邊調侃:「現在不喝不代表以後不喝,你這個姐夫以後有得喝哩!」說得秀平和存扣臉上通紅。

席上存扣提到秀平流鼻血的事,大勇很驚訝:「噢?還有這事?你姐沒告訴我。」秀平說:「姐不曉得。也就這個把月的事。」大勇說:「難怪這次我看你臉色不大好呢。這樣吧,下午我抓緊和你去醫院檢查一下再走。」秀平說那我要上課呢。存扣說:「不要緊,第一堂是歷史,我替你跟老師說下子。難得姐夫在這裡,你治病要緊。」這時老秦插上話:「小妹子,鼻子老流血不是好事啊,我們村上……」看見大勇拿眼色止他,把後半句咽到肚子里。

在醫院裡幾項常規檢查後,那個姓張的醫生盯著報告單看了好久。大勇遞上支煙替他點上。張醫生把一口煙徐徐吐出來,轉頭對站在旁邊的秀平說:「你先去上學吧……沒啥大事兒。我還要分析一下報告單,讓你姐夫等會兒吧。」秀平說:「我還沒拿葯呢。」醫生說:「暫時不用吃藥,多喝些水,注意點休息。」秀平聽說沒事,心裡蠻高興,跟姐夫告了別忙下樓走了。

看秀平離開了,張醫生面色嚴肅地對大勇說:「這孩子病不大好啊,血液有問題。我不敢跟你確診,你最好趕緊和她上蘇州去檢查下子。」大勇臉「刷」地白了,他知道蘇州有個血液病治療中心,是專門治白血病的,當即結結巴巴地說:「你、你是說……她得了……」「對,很有可能是白血病!」

大勇捏著一疊檢查報告單昏頭暈腦地來到碼頭,上了船一屁股坐在水泥袋上,對老秦說:「快開船!快開船!」老秦說:「怎麼,不對頭?」大勇掏出煙點上,猛抽幾口,鼻孔里衝出兩股煙來,說醫生不能確診,要我上蘇州呢。老秦一聽,拿著搖手的手僵在那兒不動了,愣了半晌,說一句「花朵朵的伢子,可千萬別……」,唉一聲,狠狠搖響了機器。

第二天上午十點多鐘,秀平的姐姐、姐夫和媽媽全來到了學校,直接奔班主任徐老師家,送了一袋子剛摘下的青豆,還有一籃雞蛋。徐老師親自上教室把秀平叫到家裡來。秀平媽見女兒來了,喊了一聲「乖乖」,上去一把抓住秀平的手。秀琴忙對妹妹說:「秀平啊,今天我們專門來接你上大城市把鼻子檢查一下。你鼻子老淌血怎麼也不告訴媽!」秀平剛要開口,姐夫又接著說:「是這樣,我看昨天那醫生沒個莧子和米說出來,不放心,今天就和你姐姐來帶你上大城市去認真檢查下子,把這流鼻血徹底治好了,省得以後影響學習。」秀平一點兒心理準備也沒有,著急地說:「不行的,這得掉幾天課呀!」徐老師說:「治病要緊,你放心去,落下來的課到時老師替你補上。」又要幾人吃了飯再走。大勇說:「不客氣了,就走,船在外面等著呢——回去還要收拾收拾,下午兩點的班船。」

這時第三節課下了。存扣尋過來,看秀平媽和姐姐、姐夫都在,稱呼了人後就問怎麼啦。秀平就告訴他要上蘇州治鼻子的事,說一點兒心理準備都沒有,真急死人了,就要哭。她紅著眼圈兒要存扣幫她把課桌里的書收拾好,要他把筆記做清爽,等她回來後抄。說到這裡阿香也來了。秀平要她把床上被褥捲起來,防止落灰,要麼睡到上頭也行。阿香應了,要她放心。眾人走到校門外,秀平哭下來了,回頭抓住存扣的手,說:「我捨不得……」存扣鼻子一酸,淚就涌了出來,手都來不及揩,心裡說不出的難過。阿香在旁邊也噙著淚,說:「秀平姐早點回來,我想你哩。「船上機器響了,大勇對存扣說:」快回去吧,要上課了。「秀平又從艙里鑽出來,朝岸上直揮手。船開得很快,直到鈴聲響起,存扣還賴在岸上,眼睛追著那船上的紅點兒……

秀平走得太倉促,說走就走,這讓存扣很難受,心裡像被掏空了似的,十分的不適應。上課時前面座位空著;晚自修後伴著孤燈,不用再拼課桌了;課後校園裡到處熱熱鬧鬧的,但是看不見秀平的身影,聽不到了她的笑語。兩人一起時還沒覺有啥特別的,這剛一走立馬就感覺出來了,才兩天不見就覺得分了幾個月似的,心裡慌,寂寞,空虛,焦急,恨不得拔腳往蘇州跑。想不到思念人也會這麼難過!星期六回家,一個人在路上走,可憐巴巴的,路越走越長。往常和秀平一塊走,說說笑笑的,十里路不費事就走完了。

就這樣苦挨了五六天,存扣在焦慮和思念中度日如年,最後竟有點心懷惴惴了:秀平不會得啥大病吧?一天自習課時,他無意間抬頭,看見徐老師正瞅著他,眼神中明顯的憂慮,意味深長的樣子,心裡就不由「咯噔」跳了一下,格外煩躁起來。他把手伸進濃密的頭髮中亂抓亂撓,課本上竟掉下許多斷頭髮和頭皮屑來。

終於,那天早上,早讀課時,徐老師從外面慢慢走進來,站在講台後面半晌沒言語。教室里的讀書聲由密到疏,漸漸稀落,最後全停了下來。徐老師臉上有些木呆木呆的,眉頭間藏著不安和憂戚,他低沉著聲音對大家說:「告訴大家一個不好的消息,我們秀平同學得了白血病……我昨天晚上接到她姐夫從蘇州打來的電話。」

大伙兒驚呆了。一時間教室里鴉雀無聲,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得見。大家的心都揪緊了,誰都知道得這種病的後果。幾個女生終於忍不住抽泣起來。徐老師說:「大家也別太著急,秀平同學的病好在發現得早,會治好的……我本不想告訴大家,但遲早都會知道,想想還是告訴你們的好……」

不知為什麼,今天早上存扣起床後心煩意亂,眼皮跳得厲害。當他看到徐老師從外面沉著個臉進來,一顆心就沒來由地狂跳起來。當老師說出那句話時,他覺得頭皮都起來了,人要往起蹦,腦中頓時一片空白!以後老師說的話他一句也沒聽見,只是張著嘴目瞪口呆地坐在那兒,像尊泥菩薩。直到徐老師走過來把手搭在他肩膀上,他茫然地撥過頭看老師的臉。老師的嘴在翕動著,不知在說些什麼。他懵懵懂懂地站起來,腳一蹭一蹭地往外走。徐老師在後面叫他,他渾然聽不見,到外面走了幾步,竟驀然像瘋了似的朝操場外面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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