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秀平是開春以後開始流鼻血的。開始她也不放在心上,連續有了幾次,就對存扣講了下子,說大概血流多了,頭還有些發暈呢。存扣問她是不是「破鼻子」 啊。秀平說不是不是,以前沒流過。存扣說這就邪門了。這血金貴哩,流多了就貧血,貧血了就頭暈,要看。就陪秀平到校醫那兒。校醫說沒事,說這是鼻黏膜乾燥板結的緣故,起春的風比較幹嘛。摳了揉了就容易出血。要她平時多喝點水,又開了幾支紅霉素眼藥膏,叫秀平往鼻子里塗搽。存扣感到奇怪,問治鼻子咋用眼藥膏呢。醫生說可以,主要是用來濕潤鼻腔的。

秀平按照醫囑每天搽鼻孔兩次,不是十分管用,還是又流過兩三次。存扣說:「這怎麼好,我和你上鎮醫院去看吧。」秀平說:「先別忙,再等幾天,參加完縣運動會回來再說吧。」

可存扣心裡總是有點忐忑。

比賽的日子到了。那天運動隊上的是下午一點半的船,學校距縣城八十里水路,要開四個鐘頭。這是秀平第一次進城,她笑著對存扣說,長這麼大她還沒去過離家三十里路開外的遠門哩。在輪船上,她興奮得像個孩子,跑到前跑到後的;手攀著舷窗朝外張望,看到新鮮的就嚷著要存扣跟她湊在一起看。看得累了,就靠回椅子上,在機器的馬達聲中唱歌。歌不唱了,就把存扣手拉過來用指甲鉗替他剪指甲,剪過了用背銼細細地磨,修得圓溜溜的,沒個閑時。

吳中運動隊下榻在縣雜技團招待所。晚上吃飯時一桌子好菜,農村孩子有好多名兒都認不得,更別說吃過了。比如紅燒馬鞍橋,糖醋排骨,炒精片,炒三鮮。雖然鄉下也有這些原料,但哪裡燒得這麼精美和奢侈,真是大開眼界又大飽口福。也不曉得學校怎麼捨得的——奉承他們拿名次哩。一上來個個還文雅雅的,以後看有兩個初中的小隊員筷子不住地伸,大家也就不客氣了,爭著往碗里搛。存扣見秀平喜歡吃那種叫「揚州獅子頭」的大砧肉,忙拿著她的碗替她又舀了一個。到最後簡直有點像搶了,以致坐在旁邊圓桌上和田垛中學的老師一起喝酒的黃教練不得不走過來干涉:「不許搶!像什麼樣子!」

吃過飯,黃教練讓大家出去在附近走走玩玩,不許走遠,八點半前要趕回來開一個賽前討論會,然後——「早早睡覺,養精蓄銳!」孩子們高興極了,三個一群五個一夥地結伴出去了。

存扣和秀平走到附近的英武路上,雖是條老街,但兩邊店鋪林立,彩燈閃爍,路上人熙來攘往的。見沒人跟著,存扣任秀平牽著手,在人群中穿來拐去的。存扣十四歲時來過縣城一趟,所以對縣城的熱鬧地方他是知道的。他要帶秀平到英武路頂頭,那裡有個「勝利劇場」,劇場前有個小廣場,四周開了各式各樣的店,燈光亮燦的,是縣城最熱鬧最好玩的地方。

水鄉農村不通公路,自行車很罕見,但城裡就不稀奇,路上穿穿的。聽後面打鈴聲,秀平就讓人家,東躲西躲的很是狼狽,反而叫後面人無所適從,罵了起來。存扣就告訴她,聽到後面打鈴你走你的,人家不是要你讓,是提醒你後面車來了的意思。秀平有些氣惱,說:「我哪知道啊,真是!」

到了勝利劇場了,這地方確是熱鬧!且不說那劇場門頭子多麼富麗堂皇,霓虹燈的各種顏色打架似的,你一走,我就來,你走了,我在後面趕,好玩極了;單是門口那些賣小吃的就讓他倆眼花繚亂了。秀平馬上忘掉了剛才的不快,各樣小吃挨個瞧過去,最後瞧中了熱豆腐乾兒,一角錢四塊。她掏出「百雀羚」盒子,拿出二角錢,一人四塊,趁熱吃,又辣又香,燙得嘴直咂。吃過了,她又站在人家茶雞蛋炭爐子那兒不走了,存扣忙掏錢買了兩個,一人一個。秀平吃東西時兩隻大眼睛東瞧西睃地,到處都感到新鮮,她指著大海報下面一溜兒黃包車要存扣快看快看,像舊社會了!存扣看到那些戴著舊氈帽或站在車旁或坐在車上待客的黃包車夫,就知道她觸景生情,想起電影上反映舊上海灘風雲的鏡頭了,說:「這有啥稀奇,你付錢,他拉車,很公平,新舊社會都是這個理兒。」秀平嘟起嘴說:「人家不曉得嘛,我又沒上過城裡。」

兩人往回走,興高采烈地。秀平看到稀罕的東西總是走不快,要望。存扣在旁邊催她說:「聰明人看一眼,小獃子望到晚,教人家一看就知道是鄉下人。」秀平就說:「鄉下人怎麼啦,沒鄉下人城裡人吃什麼,還不個個餓死。」又說:「再說……等我們考上了,也做城裡人了嘛。」存扣忙說:「那是,那是。」

走到一個叫「海池」的小湖邊,岸邊的垂柳下面有戀人在相擁接吻。秀平用手指著對存扣輕輕說:「你看,你看。」存扣急忙說:「快莫指,被人家看到了打你的。」秀平調皮地吐吐舌頭,忽悠個眼睛盯著存扣看,把存扣看得心毛毛的,說:「你想幹啥,別亂來呀。」秀平說:「不亂來,學人家套個膀子總可以吧。」說著,不由分說就挽住存扣的臂。存扣唬得連忙甩掉她,說:「前面到了,前面到了。」往招待所宿舍直溜。秀平在後面笑得「咯咯」的,叫他:「等等我呀!」

這次存扣報的全是投擲:鉛球、鐵餅和標槍。秀平是中長跑:四百、八百、一千五。投擲項目最是舒服,參賽運動員二十個,投擲一次要等上老長時間才又輪到自己,存扣就逮這個空兒看秀平比賽。秀平在賽場上十分搶眼,因為她穿著條很土氣的肥大的紅色褲衩。別的運動隊的隊員們都有統一的田徑短褲,唯獨秀平沒有,可沒有田徑短褲的秀平卻沖在最前頭,大紅褲衩被風扯得像一面鮮艷的旗!存扣看得熱血奔涌,拚命地鼓掌,卻發現眼淚已流下來了。

比賽結束,存扣拿了鉛球第二,鐵餅第三。標槍沒拿到名次,因為在吳中平時打的都是竹標,比賽時卻用的標準的金屬標,使不慣,標杆兒在空中直抖,落下時一次都不破土,當然沒成績。黃教練安慰存扣:「不錯不錯,你已經圓滿完成了任務。我們不曉得縣裡今年改金屬標了,回去我們馬上引進。」

秀平卻真是出足了風頭,一個平時偶爾參加訓練的非運動隊員,竟一把頭拿了兩個第一,一個第三,樂得黃教練和領隊們都合不攏嘴了。大會獎了秀平二十塊錢。

秀平就拿這二十塊錢和存扣走進了百貨公司,花一塊七替她媽買了條藏青藍顏色的方巾,又用九角六分錢買了一個小錢包,粉紅色的,很精緻,上面印著鮮花和小白兔。秀平很喜歡,把拉鏈拉來拉去的,直笑。她問存扣想買個什麼,她替他買。存扣說不要不要,又不缺啥——錢省省,別瞎用。秀平把錢放在新錢包里,那個「百雀羚」盒子就不用了。裡面還有幾枚五分的硬幣,秀平把盒子在手中搖得「嘩嘩」響,說:「你要不要?」存扣說:「給我。」也在手上搖搖,說:「蠻好的,我就用它攢硬幣玩兒。」

禮拜六回來,兩人在路上格外興奮。存扣書包里揣著兩張大獎狀,他要把它們貼到堂屋的菩薩面上。他從小獲得的獎狀太多了,雜七雜八的,一面隔牆上全是,可這次得的獎狀最好看,級別也最高——縣裡的!至於秀平,她不但有三張獎狀,而且褲兜里有獎金睡在新皮夾子里,還有捎給媽的方巾。她可抖了,她要在媽面前顯擺、炫耀,讓媽開心。

天陰著,半路上飄起雨絲來。存扣說咱快走,雨大了淋在路上就糟了。兩人轉過一片樹林,遠遠望見夏家舍渡口的渡船才撐離了碼頭,連忙奔跑過去,一面拚命地喊「過河啊——」「等等我們——。」艄公卻不睬他們,在上風撂一句:「風大……等下一船吧……」

牛毛細雨,尖尖地打在臉上。風也大起來了。兩個人站在圩堤上,有些冷颼颼的。河面很大,有二百米寬,這一去一來起碼有個十幾分鐘。存扣說這不行,身子回了涼會感冒的。四下里一望,見不遠處汊河邊上有個扳大罾的窩棚,便說:「我們去那兒等下子。」

大網高高地懸在河面上,扳罾的晚上才來。窩棚不大,靠窗子的地方安著個大方向盤似的轆轤;一張簡易的木床,上面扔著一條舊棉被,沒疊,亂亂地堆在床角;地上扔滿了煙屁股,這是扳罾人苦熬黑夜的證據。秀平一進屋就用手直扇鼻子,說裡面味道太難聞。存扣說:「唉,躲幾分鐘我們就出去了,忍忍吧。」

門上草帘子放下來,棚里有些朦朧。風雨擋在了棚外,棚內就顯得安靜而溫暖。逼仄而暖昧的空間使靠坐在床邊上的兩人忽然局促起來,都不講話,能清晰地聞見對方的鼻息。體溫從彼此膀子上互相傳遞著,真切而異樣的感覺讓存扣竟有些發抖,怕秀平感覺出來,努力遏制著,卻事與願違,竟像打擺子了。秀平問他:「冷呀?」把身子更靠緊些,那頭就溫柔地歪在存扣肩上了,秀髮撩在存扣的耳腮間,弄得他痒痒的,轉過頭看時,鼻子里就鑽滿了熱烘烘的少女的體香。他哆哆嗦嗦地用右手從秀平身後摟過去,秀平的身子也就隨著哆嗦起來,幾乎同時,兩個人轉向對方,摟擁在一起了。

秀平軟綿熱乎的身體在存扣懷裡悸動著,腦袋拱在存扣下巴頦兒下,嬌喘吁吁。兩個人笨拙地擁著,心裡卻感到難受和空虛,顯然這樣的坐姿不利於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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