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到了星期五六,外鄉同學的心裡就像扭螞蟥似的蠢動起來,特別是男生,有些積蓄的趕緊花掉余錢,尚存的一些炒鹹菜、醬黃豆大家分而食之,反正就要回家補充「軍火」了,吃光用光大家沾光,不亦樂乎!

顧庄在吳窯鎮西南十里地。倘從存扣家往吳窯中學說,路徑是這樣的:過庄東大橋,順顧庄中學圍牆走出庄,到老八隊(就是秀平家所在的那個單獨的小村舍),攏夏家舍,過北大河(車路河),順老河堤到萬頭豬場,最後到學校。

存扣總是和秀平結伴回學校。到下午三點多鐘,存扣就出發了,這時秀平就在老八隊西橋口等著他呢。兩個人手裡提著鹹菜瓶兒,一路上說說笑笑的,個把小時不知不覺就過去了。

這天,存扣來到橋口時卻沒見到秀平。等了一會兒不見人來,就往她家走去。她家他來過兩次,家裡人對他很客氣,有一次秀平媽還特地炒了花生待他,上上下下打量他,弄得他怪不好意思的。她大哥秀珠和存扣也談得來。

存扣推開秀平家矮院牆的笆門子徑直走進院中,看堂屋門虛掩著,裡面有些水聲,料想秀平在家趕著洗東西呢,就沒叫她,直接去推門了,想突然出現在她面前讓她高興一下。不意開了門一腳跨進去,就像中了定身法似的釘在了地上。

秀平正在洗澡。農村人在家洗澡,先把大桶放在堂屋心,一頭擱上小板凳,一頭高一頭低,把兌好的水倒進去汪在前面,人坐進去,兩條腿分開擱在桶兩沿上,先洗頭,中間洗身子,最後洗腳。秀平辮子長,頭髮多,先在面盆架上把頭洗過了,披頭散髮的。這時她正用心地洗著身子呢,哪裡想得到居然有個人推開了她家的門。

一個十七歲的少女浴中裸體的美麗是不言而喻的,更何況是發育得格外豐滿婀娜的秀平!瀑布一般烏濕的長髮;圓滾滾的肩膀;柔美的手臂像剛出水的白藕;乳房飽突圓翹,淋掛著珍珠樣的水滴;柔滑嫩白的肚皮因坐著波起兩道可愛的褶皺;修長滑膩的長腿和兩腿之間……所有這一切真真實實地出現在存扣面前,一覽無餘。秀平光裸的身體像扇起了一股強熱帶風暴,肆意衝撞著存扣的視覺神經,讓他如夢如幻,讓他目瞪口呆。——簡直就是傳說中的董永撞上了下凡洗澡的七仙女,存扣看到了平常被衣物和矜持掩藏起來的秀平的另一種真切的美麗,璞玉般的青春原始。真箇是玲瓏剔透,鮮嫩嬌艷,活色生香,宛若天人!

秀平洗得正酣,突然聽見門一響,一個人闖了進來,唬得頭髮梗子都要立起來了,猛捋開擋在額前的濕發一看,是存扣,忙尖著聲音叫:「你、你、你站在這兒幹什麼——快關門呀!」兩隻手顧上不顧下,趕緊把腿兒並在水桶里,水花飛濺,急吼吼地喊存扣:「不許看!不許看!——你上房裡去啊!」存扣一醒,跌跌撞撞地逃進西房間,坐在踏板上直喘氣。

秀平手忙腳亂地從桶里爬出來,趿上拖子鑽進東房裡,急急忙地把身上水揩乾凈。想到換身衣裳還在西房自己的床上,又羞又急,把門帘扒開一道縫朝西房裡喊:「把我床上的換身衣裳遞過來呀!」

存扣一看,原來他鑽進的是秀平的閨房。他本想鑽秀平媽的房的,慌亂之中又來不及問。小架子床上疊著幾件小衣裳,花花綠綠的,有小褲頭、小背心和襯衣。存扣手上像捧著火,他哆哆嗦嗦地問:「你、你在哪塊啊?」他怕秀平還在堂屋心。

「我在我媽房裡呢。——獃子,你想把我凍死啊!」秀平在東房裡急得跳腳。

存扣把頭伸出門帘,一看有隻手臂伸出東房門帘直搖,忙上去把衣裳朝她手上一擺,嘴裡說:「我……我走了,我去村外等……等你。」秀平說:「不要!」存扣哪裡還站得住,開門就出去了,慌得連鹹菜瓶都忘了拿。

秀平穿好衣裳就到自己房裡梳辮子,圓鏡子里映著一張桃花似的羞紅的俏臉。她兩隻手靈快地打著辮兒,想著剛才存扣目瞪口呆地聚住她的身子看以及狼狽不堪地往房裡溜的樣子,不禁「撲哧」笑出聲來,「真是呆樣兒!」她又想什麼都給他看到啦,這怎麼好呀……她咬著自己的下嘴唇,難為情地都不敢往鏡子里瞧了。可她心裡卻是甜蜜的——被人家看了身子還不生氣,我這是怎麼啦!

她梳好頭後又在臉上搽了雪花膏,把身上衣裳拽拽調適了,就背上書包出來鎖門,把鑰匙放在門框邊一個牆洞裡面,然後到廚房裡就著水缸「咕嘟咕嘟」喝了半瓢水,拎起灶台上裝好的鹹菜瓶和存扣落下的鹹菜瓶,出大門趕存扣去了。

秀平出了村口,一眼就看到存扣坐在河北曬場上的一個石磙子上發著呆呢。她走到他身後了他都沒發覺,就用手搗搗他。存扣一驚的樣子,回頭看時,是秀平,臉陡地紅了。「走呀。」秀平輕聲說。存扣就站起來,在頭裡走,秀平在後跟著。

兩人在路上走了幾條田埂了,都吭著,不聲不響的,誰也不好意思先說話。直到遇到一個小水口子,存扣一跨過去了,秀平卻站著,說:「我不敢跨。」

存扣說:「不要緊,這才米把長。」他不相信秀平不敢。

「不是的。」秀平說,「泥爛,我怕跌下來。」身子向前傾著,把手夠向存扣。

存扣只好也傾著身子抓著她的手,那邊一蹬這邊一拉,過來了。

「你勁真大!」秀平贊道。

「一般,一般。」存扣今天顯得格外老實。

又走了一段,秀平問他:「哎,你今天怎麼突然闖到我家裡啊?」

「不是的!我不是闖!」存扣蛇咬似的叫起來,急忙辯白,「我在橋口等了你十幾分鐘呢,你不來,我就去……喊你嘛……我又不知道你家裡沒有大人。」

「我哥跟人上揚州了,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你沒說。」

「我哥帶信家來,說他鞋攤兒擺在揚州老西門,那兒有個大學門口,生意蠻好哩。」

「噢。」

「『噢』什麼呀!嘻嘻……哎,我媽上庄念佛去了耶。」

「你媽也做道奶奶(方言:指念佛的年老女性)了呀?」

「可不是!她說跟著一幫老頭老太燒燒香念念經人就不悶了。在主家做佛事還管齋飯,十幾碗(菜)哩。」

「蠻好的。年紀大的出去散散心也好。」

「我媽太可憐了,一個人在家……如果我爸還在就好了……人老了多不好,要得病,要死,扔下一個……」

「是啊,人總是要老的……男的一般總在女的前頭死。如果我死的話,你還可以再活二十年。」

「不嘛!我不要你死!」秀平上去抓住存扣手,聲音中充滿了惶急,喃喃地說,「要死一齊死,你死了我也不能過了……」

存扣被她牽著手,生怕被路人看到,忙掉頭看,幸好沒人。

秀平說:「你怕啥,被人家看到了拉倒。」她噘著嘴,「反正我什麼都被你看到了……」

存扣臉紅了,囁嚅著:「我又不是故意的。」

秀平就抬頭看存扣的臉,臉上春花似的嫵媚:「你還說!你還說!你說不是故意的為什麼在外不吱聲,也不敲門?」

「你家笆門子掩著,一推就開了……堂屋門也是掩著的嘛……聽家裡有水聲,我料想你在裡面洗……衣裳來著。」存扣結結巴巴地解釋。

「哪有人家關起門來洗衣裳的喲!」

「我……我沒想到這一層。」

「你壞,你就是存心想看人家……」

「沒有啊!沒有啊!」存扣臉漲得通紅,聲音都帶哭腔了。

「啥人喲,」秀平咯咯地笑,「人家逗你的嘛!」又忽然覺得委屈似的說:「人家可是什麼都被看去了……眼睛睜那麼大。」

存扣頭低著,窘得恨不得地上有個縫讓他躲進去。

秀平見他窘得不行,便撒開了嬌:「不要不好意思了嘛!人家不怪你了嘛!」又低著頭咕噥:「反正……反正以後你要看見的。」言畢,拿眼偷偷地睃他。

存扣被她逗得吃不消了:「求求你,別說了!」

秀平笑得「咯咯」的,驚飛了路旁稻田裡一群麻雀。

存扣看著黃燦燦的稻子,有些感慨:「過起來真快,稻子倒熟了。」

秀平說:「是哩。稻子熟了,就要開鐮了哪。」

自從秀平被存扣無意中看見了洗澡,她對存扣的感情更如被春風拂過的果園,炸開了滿樹的桃紅李白。她在夜裡閉著眼睛假寐著,臉上帶著羞怯的微笑,像只小牛犢兒,仔細地反芻著那天不期而來的每一個細節,心中是暖洋洋一片,還有慌慌的心跳呀……黑暗中幾次要「撲哧」笑出聲來,只好趕快用被頭堵住嘴巴。現在面對存扣,她強烈而真切地體會到一種親人的感覺,愛人的感覺。啊,存扣。她心中再也盛不下愈來愈多的歡喜,往外溢,攏都攏不住。她急著要找一個傾吐的對象。她要告訴她的媽媽。女兒的心思和喜悅不先告訴媽媽告訴誰呢?

她思謀著用啥方式向媽媽開口呢:是鄭重的?還是撒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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