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風波過去,秀平和阿香和好如初,甚至比以前更親熱了。

一場秋雨一場寒。天漸漸涼了,寄宿的學生紛紛把帳子摘了帶回了家,因為蚊子沒有了。宿舍也因此而敞亮了,好像大了許多。阿香有時睡覺時喊冷啊冷啊。其實她不冷,她家裡人已早早替她在床上攤上了褥墊,又換了條新被子,暖和和蓬鬆松,再加上下床兩個人睡,她和鳳蘭被窩挨被窩,擠擠的,怎麼會冷呢。她這是在撒嬌,是在耍賴要和秀平鑽一個被窩。

所以阿香一在床上喊冷啊冷啊,同床的鳳蘭就發笑,把腳丫伸過來蹬她:「走吧走吧,上去吧,秀平身上可暖和呢。」

所以阿香一在床上喊冷啊冷啊,上床的秀平就發笑,用手拍拍床邊:「來吧來吧,上來吧。」

阿香聽了就連忙爬上去,魚似的鑽進秀平的被窩,把頭靠在秀平胸上「咯咯」地笑,說秀平身上是暖和,不像鳳蘭,我和她睡過的,冷手冷腳冷屁股。鳳蘭聽了就大聲抗議:「死阿香,沒良心啊!你屁股才冷的呢,不信,叫秀平摸摸!」秀平就要伸手去摸,阿香蛇似的扭躲著,把床弄得直搖。「不要啊,我是熱屁股啊!」弄得一室女生哈哈大笑。秀平說:「你老要跟我睡不要緊,鳳蘭可有意見。貓在人懷裡像個小肉磙子,又滑又暖和。不賴不賴,過幾年不曉得巧了哪一個呢!」

宿舍里又笑成一片。阿香嚶嚀著,臉上燙燙地往秀平胳肢窩裡直拱。

存扣現在有些越來越看不懂女孩子了,秀平和阿香冷他、躲他個把禮拜,突然又對他熱絡起來。那天上晚自修前,他看見秀平和阿香手拉手地從外面跑進來,兩個人潮紅滿面的,顯得很興奮。下自修後,秀平和存扣把桌子拼好了繼續學習。他看到秀平過一會兒就抿著嘴笑,還偷偷地看他,被他瞅著了,頑皮地用腳踢踢他,很嬌憨的樣子。她好長時間沒這樣了,這讓存扣又惶惑,又歡喜。

這天兩人點上燈才學了不到十分鐘,存扣看秀平有些羞澀地看他,就說她,「幹什麼呀,看得人怪彆扭的。」秀平忸怩著說:「我……肚子餓了。」

存扣說:「我到宿舍泡碗焦屑給你吃。」孩子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晚上就喝那二兩粥,有些學生真是頂不住餓,空著肚子上鋪睡覺,心裡潮神寡氣的,很難過。有些家長就專門炒些焦屑,讓孩子睡覺前用開水泡來填填飢。

秀平卻嘟著嘴巴說:「小氣。」

存扣想到這星期月紅嫂嫂暗地裡多把了五塊錢給他,才用了五角錢呢,就說:「我們出去吃,我請你吃餛飩。」

秀平嫣然一笑:「叫你使錢……」

「沒事沒事,我有好幾塊錢呢。」存扣邊說邊站起來收拾書本。秀平輕聲對他說:「也帶阿香去啊。」

存扣一怔,看著秀平,有些不理解的樣子。秀平卻腰一扭,去對邊上的阿香說了。阿香立馬站起來,興高采烈的樣子,身體碰上桌子,差點把燈罩子晃落下來。

存扣就先走出去,走不多遠,秀平和阿香趕上來。「等等我們呀!」秀平叫道。

存扣慢下來,秀平上來和存扣並排走,歡天喜地的。阿香也想跟上來,突然卻慢下了步,跟在他倆後面慢慢地走。

存扣見秀平離自己太近,往外避了避。秀平說:「咋的了?你怕我呀?」

存扣說:「人家看到了不好。」

秀平說:「哪裡不好啊?你怕人家說我們是……呵呵呵!」她笑開了,「我可不怕!」一看阿香不在旁邊,掉頭一看,阿香離他們十多步遠跟著,忙說:「死阿香,跟上來呀!」

阿香應一聲:「嗯。」就微笑著跑上來,倚在秀平身側,三人一排邊地走。

三碗熱騰騰的蝦子餛飩端上來,先喝口湯,透鮮。秀平在碗里舀了一小勺大椒醬,又澆上了醋。存扣看了就說:「喲,你蠻愛吃醋的嘛。」秀平有滋有味地把一隻餛飩吃了,嘴裡應他:「嗯啦,你不是曉得我愛吃醋嘛。」看阿香手捂著嘴「哧哧」地笑,猛然醒悟,就拿著醋瓶兒往她碗里倒,說:「你才、你才愛吃醋呢!」看得一邊的老闆娘笑眯眯的。

三碗餛飩六角錢。存扣掏錢時掉掉拉拉的,秀平就嗔他:「真邋遢,錢不擺擺好。」替他把那些皺巴巴的錢抹好了疊齊了給他。又從褲腰口袋裡摸出一個「百雀羚」 雪花膏盒子給他看,說這是她放錢的,問存扣要不要。存扣說你給我你倒沒有了。秀平想了想,就收起來,說我還有一盒「百雀羚」就要用完了,等那個用完了就給你。

三個人往回走,身上吃得暖洋洋的,阿香就打趣說:「秀平姐,我倒成了你的影子了,跟著你有好處,還有餛飩吃呢!」

秀平就說:「存扣也有影子的,王樹寶就是他的影子。——你們倆都小小的,活潑潑的,倒像圓頭乖腦的一對兒哩!」

王樹寶是家裡的慣寶寶。養下來就是體弱多病,像只病貓。腦袋挺大,黃毛沒得幾根;眼睛也大,就是沒神;今天抽驚了,明日發燒了,三天兩頭抱著馱著上醫院,把家裡人都磨死了。直到上高中之前,半大小子了,晚上還摟著爸媽睡。到哪兒玩都有爺爺奶奶跟著,生怕他有個什麼閃失。他是家裡的命根子,比皇帝金貴。

但這小子卻是個非常討人喜歡的傢伙,人長得圓頭乖腦的,一張臉兒奶乎乎的,大眼娃,睫毛特別長,像道帘子撲扇著,嘴巴又甜,遇見人就喊,笑眉笑眼的,人見人愛。又極聰明,成績好得很。聽說這次考上吳窯中學時,村裡王支書還特意包了二十塊錢給他,說這小子肯定有出息,與其說將來奉承他還不如現在奉承他。旁人都曉得他是說的笑話,事實上,支書家有個上六年級的小丫頭,他這是存了想做親家的心呢。

王樹寶來吳中報到時,全家出動,浩浩蕩蕩的。他爺爺特地為他揀了教室角落裡的一張床,說睡在裡面安穩,靜,又靠牆。他奶奶豁著不關風的嘴說,「在家靠娘,出門靠牆」,給老伴為孫子挑選這張床提供了理論上的依據。本來是睡下鋪的,但王樹寶高低不肯,一撒嬌,他爺爺說:「我孫子不肯睡下面,是怕吃上面人的屁呀!好好,全聽你小祖宗的,上頭就上頭!」就正好跟存扣睡了。被褥帳子全是新嶄嶄的。一家人簇住存扣說好話,要他帶住王樹寶,說你是哥哥,弟弟從小膽小又不大會做事,你千萬要照顧些,我們會有數的。說得存扣怪不好意思的。

但王樹寶的家人也有失算的時候。床雖然在安靜的角落,帳子後卻是有一個大窗戶。天氣一涼,大家都摘了帳子,就顯出夜裡外面黑咕隆咚的,這王樹寶就怕,不敢盯外面望。他怕鬼。有時晚上內急了,甚至不敢到門口保潔員放置的糞桶那兒撒,就對準門縫朝外射。那門縫處正好有個銅板大小的節疤洞,像是專門為王樹寶準備的。倘要解大溲,就非得搖醒存扣陪他上操場邊上的廁所。存扣站在外面,哨兵似的,還要和他一說一答地打岔。但存扣從無怨言。

一天晚上,宿舍里不知哪個談起鬼來了。說咱這中學底下原來是墳灘子,建校時有的棺材都沒起掉,說不定這教室下面就有呢。還有的說,門口賣油餅的老頭子講,我們這排教室後面汪塘邊上槍斃過人,他親眼見過的,新四軍除奸,殺還鄉團,一溜兒跪在河邊上,腦漿子都打出來了。以後說呀說的就說到廁所里的女鬼和河邊上的鬼火來了。黑暗中說得大家怕怕的,就是說的人聲音里也有些發抖了。人的情緒是會傳染的,你高興,他也高興;你怕,他也怕。

王樹寶聽的時候就嚷「不要說不要說」,可大家逗他,偏往玄乎處說,結果王樹寶到最後頭都埋進被窩裡了。

後來,王樹寶的家人求存扣一件事,要他們家樹寶以後和存扣睡一頭。他奶奶說,存扣生得高頭大馬的,火光大,肩膀上有燈,鬼不敢上身,樹寶和他在一起,沾光的。這種迷信的話還真讓存扣啼笑皆非,但還是答應了。他奶奶極高興,千恩萬謝的,特地叫老頭子沖了杯麥乳精給存扣喝。

從這以後,王樹寶就和存扣睡一頭。他睡覺極乖,睡著了像只貓兒蜷在存扣懷裡,就是有時候愛說夢話,一驚一驚的。他才十五,身上還有一股小孩子的奶味呢,用 「乳臭未乾」形容他一點兒也不過分。存扣對他很是愛憐,有種做哥哥的感覺。王樹寶也對存扣十分依戀,上哪兒跟哪兒,難怪秀平說他也是存扣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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