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一九八二年中考揭榜,顧庄中學考上十幾個高中。存扣和秀平分數高,被本縣著名的吳窯中學一起錄走了。

高一兩個班,分高一(甲)和高一(乙)。碰巧,存扣和秀平又分在了一個班,高一(乙)。

排位置時兩人稍微使了點技巧,成了前後排。秀平在前,屁股後頭就是存扣。第一次離開家到外面上學,人生地不熟的,兩個人感情上就更加的依戀,這是很自然的。

今年的新生,吳窯本鎮走讀的並不多,每班十幾個而已。主要是外面考來的學生。特別是男生多。於是女生住進了宿舍大院,男生宿舍用上了高一(乙)西隔壁的一間空教室,能擱好多床。

雙層床,睡四個人。自由組合。存扣個子大,正好配了一個叫王樹寶的小個兒男生。這王樹寶長得蠻可愛,大眼睛,小圓臉,手小而白,握在手上很綿軟,愛笑,說話的聲音有些嬌憨,女氣得很,以至於秀平來宿舍找存扣看到他倆坐在一起時嚇了一跳。「我以為你又重找了女朋友呢!」以後秀平曾跟存扣這麼打趣過。

秀平是來找存扣幫她升帳子的。她也是上床。女生上床一個人睡,下床則安排兩個。秀平帶的幾根細竹子很長,還有點彎,不好綁。幾個女生幫她弄了一氣,總是不成形,歪歪扭扭的。下床的女生只要把帳子的四個角往頂角上一紮就成了,很簡單。先到的女生往往選擇下床。這和男生不同,男生為爭上床弄得面紅耳赤的都有。

存扣跟著秀平進了女生院子,看見水泥柱之間的鋼絲上曬著女生花花綠綠的衣物,就忽然有些閉氣,心裡緊張。秀平看出來了,就說:「別慌,不要緊,我就說你是我表弟。」

一跨進秀平的宿舍,存扣就強烈地感到女生和男生真的大不一樣,宿舍里掃得乾乾淨淨,床上的被子都疊得四角嶄方的,像塊豆腐;衣物、小箱子還有梳子雪花膏書籍,都順得有條有理,擺放得很科學,充分利用了空間。同室的女生都在,正分享著一個女生帶來的炒南瓜子,滿屋子好聞的瓜子香味兒。她們來自不同的村莊,現在一起成了室友,這些女孩子都十分興奮,每個人都很友好,相見恨晚的樣子。她們互相吃著各人從家裡帶的小吃食,嘻嘻哈哈地說笑,其實就是在相互溝通和熟悉著。突然看見秀平進來了,後邊跟著個高大帥氣的男生,大家一下子都不講話了,拿眼睛瞅他倆。只有那個叫阿香的小巧豐滿的女生不自覺地「啊——」了一聲。

秀平說:「這是我表弟,叫丁存扣,跟我們一個班。」

看同伴們那些臉上的眼睛錐子樣的都往存扣身上招呼,秀平「撲哧」一笑:「咋了?沒看過男生啊?我表弟會害羞呢。」

這一說不打緊,女生們都笑開了。存扣臉一下子成了一塊紅布,趕緊踩著床柱上的榫頭,身子一躥上去了。他想趕快幫秀平把帳子升了,離開這個讓人心慌的女兒國。

存扣把那幾根細竹拿手上掂掂,眉頭皺皺,放下了,朝屋頂望望,想了想,在床上拾起幾根繩頭兒,把帳子四角扎了,踮起腳把它們系在屋頂的桁條上,不到五分鐘,一頂帳子就緊繃繃四方方地升起來了。

女生們都歡呼起來,對秀平說你表弟真聰明呀。秀平臉上高興得亮堂堂的,拿手巾替存扣擦臉,存扣不要,就想往外走。這時,那個小女生阿香已從她的床底下把一盆清水端出來,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說「你洗把臉呀」,仰著頭,兩隻眼睛熱切地看著他。

存扣只好洗臉。是條新手巾,毛茸茸的,擦在臉上很舒服。剛洗完,就有人從旁邊遞來了雪花膏和梳子。存扣連忙說:「我,我不搽香的。」只用梳子把有些淋濕的頭髮稍微向上和兩邊梳了幾下。他本來在這地方就有些靦腆,剛才升帳子又使了力,臉上紅撲撲的,洗了臉梳了頭便更顯得英氣逼人,看得女生們都有些發痴。「真像郭凱敏。」一個女生喃喃道。

存扣拔腳要走,秀平說我送送你,存扣說不用,秀平還是跟他走出了宿舍。後面傳來了那幫女生的嬉笑聲。

秀平跟著存扣走,兩個人都不吭聲。還是秀平先說話了:「唉,不該叫你來的。」存扣就說:「我不來你弄得起來嗎?可不好弄。」

秀平就說:「你沒見那些女生看你那樣兒,好像要把你吃下去似的。」她又笑著說,「考上高中的女生都是好佬,你可別被她們搶走啊。」

「你說啥呀。」存扣白了她一眼,「我是來上高中的,我理這些女生幹什麼。——你別多想了。」

「是哩是哩,我多想了我多想了。」秀平臉上像放了花,忙笑著跟著存扣說,「我上門口買油餅給你吃。」

「不要,我又不餓。你回吧,我上操場上打會兒籃球去。」撒開步子小跑著離去了。

秀平站在一棵紫薇下面,盯著存扣遠去的背影,站了很久。

開學才兩個禮拜,存扣和秀平就在高一(乙)班這新的集體引起了注目。這兩個人簡直是班上的金童玉女,一樣的俊俏,一樣的成績優秀,一樣的體育積極分子。他倆班內班外經常在一起,頭碰頭地研究習題,一前一後地在操場上散步。有時他們還會相約著去鎮子老街上品嘗一碗蝦仔餛飩,親親熱熱的,活像一對小戀人的模樣。這在校園裡就顯得非常醒目。但班上沒有絲毫的非議,因為大家都知道,他倆是表姐弟,是親戚,從小在一起的,很正常。只是無端的有些羨慕。

有時候他們自己想了也發笑,就因為避免尷尬,秀平撒的那句謊,卻被大家都信以為真了,兩個人的「正常生活」就有了一道絕妙的安全屏障,把老師們都瞞過去了哩。班主任徐桂林就曾對他倆說:「不錯啊,你們顧庄中學培養了一對好姐弟啊。」

秀平就調侃存扣:「想不到上了高中我倒多出一個小表弟來了。」

存扣說:「我比你小,你本來就是我姐嘛。」

秀平就不吱聲。存扣拿眼看她,發現她眼裡有亮晶晶的東西。就問:「你怎麼啦?」秀平水汪汪的眼睛深情地盯著存扣,輕聲說:「你這樣說,我真的很高興。」

存扣「噢」了一聲,心裡很感動,心想我們何止是姐弟呀,輕聲對她說:「我們兩個這樣好,我也很高興。——你呀,有時候真像個孩子。」

「哦!」秀平就叫起來,「我就想做孩子!我就想做你妹妹!」

「喔,妹妹。」存扣果然叫她一聲。

「死相哦!充老哦!」秀平見存扣真的喊她妹妹,攥起拳頭作勢要打他。兩個人哈哈大笑,他們感到很快樂。

存扣和秀平被選為了班幹部。存扣當副班長,秀平是學習委員兼英語課代表。

這天,班上開語文教研課,來了一幫領導和老師來聽,在教室後面坐成一長溜兒,非常鄭重的樣子。徐桂林老師是個老語文教師,最擅長古文,因此他就跳過幾篇課文,把後面白居易的《琵琶行》調到前面來講。這樣也許更便於他在課上縱橫捭闔,引經據典,淋漓盡致地展現他的教學功力和風采。

高中教師果然不同一般,徐老師示意起立的同學坐下後,轉過身,粉筆在黑板上「吱溜溜「一陣響,」琵琶行「三個漂亮的行楷字應手而出。接著,他介紹了作者的生平和產生這首詩歌的時代背景,著重強調了這首長詩在中國古典詩詞中的地位和影響。他語速很快,卻條理清楚,一下子讓同學們對作者和這首詩歌產生了強烈的興趣。

存扣就想,這真是一種高層次的教學技巧。以前在初中上語文課,一上來,老師總喜歡先講生字詞,講字詞的筆畫和拼音,然後老師領讀,學生跟讀,讀過若干遍後再讓大家用小紙條默寫,然後互相改。課文還沒講呢,就弄得大家索然無味了。不像徐老師,叫大家預習時自己查工具書解決課文的生字詞,一上課就切入正題,真是乾淨利落。存扣喜歡這樣上語文課,他不喜歡老師一百個不放心,什麼都要面面俱到。

接下來,徐老師要找兩個同學朗讀一下課文,正好檢驗一下大家的預習效果。生字很多,又是古文,倘事先不好好準備一下,想把它順順暢暢讀下來是不容易的。徐老師目光一掃,就看見了存扣那鎮定而熱切的目光,他示意:「先請丁存扣同學朗讀序言和一二兩個自然段。」

存扣當即站起,捧著課本朗讀起來。他的聲音內斂而富有張力,渾厚中帶有一種成熟的磁性,才讀了幾句,連聽課的老師在內的五六十個人的教室里一片肅然,大家很快就被存扣的聲音帶到了唐朝時那個月白風清之夜,彷彿好像不是在聽一個學生朗讀,而是在聆聽著貶謫江西的白居易本人那傷感失意壓抑的心聲。古人的語言在存扣聲音的演繹下營造了一種特殊的情境,真真切切地存在著。徐老師微張著嘴巴,望著存扣那肅穆中帶著稚氣的青春的臉龐,又驚又喜,等存扣緩慢而凝重地讀完最後「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這一句時,他不禁脫口喊出一個「好」字。這個「好」可能有兩層意思,一是存扣讀到此處可以結束了,另一種意思卻是不自禁地失聲讚賞。但是——

但是存扣好像沒聽到似的,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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