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相傳天道教八祖在靈峰八華山修行,以期進入仙界。自古以來有多少人為了最遙不可及的願望—不老不死,而挑戰登上這座險峰呢。
「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不老不死。」
從前師父以此對自己的病軀自我解嘲,更揶揄八祖傳說。縱使全身上下刺滿咒文刺青、讓自己與咒文同化,歷經了常人難以想像的試練,習得了最高等級的方術,精通風水、操縱五行,甚至能施法讓冥界使者聽令,也無法逃脫人從誕生於世,就背負著的「死亡」命運。
聽說唯有繼承了諸神血脈的龍人,天生就具有超人般的神力,像在嘲弄人類的困獸之鬥,無須修行就能施展高階方術,擁有近乎永恆的生命。但是,天子的龍人血脈斷絕已久,其末裔與世隔絕、生活在崑侖山深處的村落。
「沒想到珞尹竟然是皇子……」
柚紀將陷進肩膀的桐木櫃放到一旁,坐在感覺還要很久才會抵達終點的山間石階上。她筋疲力盡地將額頭靠在立於膝蓋間的棍子上。左慈倒是一派行若無事,說了「我去看看前面的情況」,背著木櫃走進濃霧才剛回來。你的行李該不會比我輕吧?柚紀心生懷疑要求背背看,但比她的還重得多。
「聽說是先帝前往龍人的村莊,與珞尹的母親結為夫妻後生下了孩子。」
告訴柚紀的珞尹這名字是乳名。現在珞尹是「如雲皇子」——這個封號還沒傳到離首都十分遙遠的五龍州鄉間來。先帝與正妃的嫡男,也就是當今天子是珞尹的異母兄弟。因母親不同,當今聖上並沒有龍人血統。
「皇族與龍人的血統各有一半……哇,根本天下無敵嘛!我們之前有沒有做了什麼失禮的事情呢——」
「嗯,還做了不少喔。像是讓他吃了炸彈餃子。」
「那是你吧!」
「還嘲笑他尿床。」
「那是師父!」
「還毫不客氣地對他說:『沒興趣陪還沒斷奶的小鬼頭玩扮家家酒。』」
「這、這倒是我啦。」
「總而言之,珞尹是我們的仇人,現在也沒有必要看他的臉色。」
「嗯……我知道。」
柚紀的聲音變得僵硬。雖說師父生病活不久了,但珞尹養出的蠱加速了師父的死亡。
珞尹的精神狀態和天真無邪的孩童無異。好比是開朗活潑的男孩子抓了一隻蝗蟲把玩,忽然間毫不猶豫就扭下蝗蟲的頭一樣,珞尹的殘暴行為並無惡意,只是「突然心血來潮」吧。對珞尹而言,伊魯克也不過是中意的玩具。現在看來他還很樂於系著繩子、讓伊魯克暫時在外逍遙,但難保某天不會突然膩了,拉過繩子「扭下他的頭」。
根據左慈的描述,伊魯克又在山間村落遇到了非常凄慘的事。為什麼那男人總是不得不背負起那種業障呢?
到頭來,柚紀也離開了兔雨縣。早知道伊魯克從兔雨出發那時,她毫不遲疑地跟上去就好了……事到如今她相當後悔。那樣一來,在山間村落救了伊魯克的人,可能就不是碧耀,而是自己了……碧耀漂亮又溫柔,擁有不可思議的能力、身負國家未來的重責大任,才會被天子召進宮裡,會有很多人將她視若珍寶,沒必要再從像我這樣既不可愛又什麼能力也沒有的人身上搶走更多東西了呀。
「——!?」
柚紀震驚地張大雙眼,倏地移開貼著棍子的額頭。
「柚紀?怎麼了?」
「沒、沒什麼,我什麼也沒在想。」
柚紀不自然地矇混帶過左慈的詢問,又說:「繼續走吧,也休息很久了。」然後從石階抬起幾乎要生根的屁股、往上站起。
剛才那種污泥般的心情是什麼……驚覺自己心中潛藏著這種情感,柚紀非常厭惡。一定都是山上這片濃霧害的。這片霧濃得掩沒了進路與退路,阻撓了思考往外發展,只好轉向自己的內心。回過神時,她一直用無意義的長談和沉思不斷拖延休息時間。濃霧甚至模糊了自己上山的目的,只要鬆懈大意,還有可能迷失前進與回程的方向。
柚紀振作精神、重新背好桐木櫃,但即使中途歇息過了,還是一點也不覺得柜子變輕了。她用棍子權充拐杖,鞭策疲憊的雙腳,再次一階階地登上石梯。將棍子抵在下一階上、抬起大腿,再往上抬起身體,每個動作都很消耗體力。她知道走在前頭的左慈已經在配合自己的腳步了,但柚紀還是得拼了命才跟得上他。因為腳長不一樣,對於石階的高低差異,柚紀與左慈的感受肯定大不相同。
只要稍微慢了一拍,總是走在兩、三階前方,左慈背著的柜子眼看著就要沒入濃霧,柚紀慌忙加快腳步。就算回頭看向自己爬上來的方向,也同樣只能往下看到兩、三級階梯。還要再走多久才到得了?她完全沒有頭緒,甚至不清楚自己至今往上爬了多久。她開始覺得,也許他們其實一直待在過了橋的地方,根本沒有前進,只要往後倒退,不出幾階就會被送回原來的地方。
被霧稀釋開來的淡光只是茫茫地充斥四周,搞不清楚太陽的方向也讓感官變得更加遲鈍。雙腳都已經走到快變石頭了,現在就算太陽開始下山也不奇怪,但弔詭的是絲毫感覺不出明亮的變化。柚紀不禁覺得自己像中了幻術。
每每劃開濃霧往前進,退路也跟著被霧封起。感覺就像被包在乳白色的繭里,沒完沒了地往前走。偶爾會有某種東西橫掠過視野,但原來是光反射在霧牆上變成了鏡子,一閃一閃地映出自己撐著棍子走路的模樣。
真是不可思議的霧……
她與映照在霧中的自己四目相接。瞬間,霧裡的自己似乎露出了壞心眼的笑容,柚紀嚇了一跳。
她反射性地拿起棍子揮向眼前的霧,但棍子只是橫掃過霧,當然沒有傳回任何觸感。霧因這陣風略微搖曳,同時霧中的自己消失無蹤。揮棍時一個不小心,棍子從她手中鬆脫。
「啊!」
棍子在石階上彈跳著,轉眼間消失在霧中。
「糟、糟了。」
柚紀慌忙轉身,但往下跑了幾階後,便死心停在原地。「當、當……」敲打石頭的清脆聲與微弱的鈴鐺聲逐漸遠去。搞不好還會一路滾到石階盡頭。至於盡頭在多遠下方,她一點也無法估計。她實在不想去找棍子,浪費至今爬上來的路程。
算了,棍子只要有木材,再削就有了。只能祈禱不會剛好砸到爬上來的其他人。不過,柚紀兩人才走完那座以奇特材質架成的橋,橋就徹底變作細小的光粒蒸發消散,所以她實在不覺得會有人從後頭跟上來。
「唉……」
失去了可當作拐杖的東西,讓柚紀深受打擊。她垂著肩膀唉聲嘆氣,重新面向前方,發現剛才為止數階前還能看見的左慈背影,已完全被濃霧吞沒。
「怎麼不等等我嘛……左慈——」
她語帶不滿地揚聲大喊,匆匆登上石階。被拋在後頭,她突然惶惶不安起來,但路只有一條,應該不會走散。一旦發現兩人拉開了距離,左慈一定會停下來等我……柚紀說服著自己,抹去不安。目前為止也都沒有遇到岔路,所以不會有事的。
「左慈——喂——」
氣喘吁吁的呼喊聲在濃霧裡回蕩。彷彿被關進了放有很多鏡子的空間里,霧牆一閃一閃地不斷映出滿臉不安的自己。這片霧果然給人很不好的感覺,像在強迫她去看平常不會意識到的自己背影……
柚紀終於在霧的前方看見了背著行囊的背影,放心地吐了口氣,使足力氣加快腳步。
「太好了,追上你了——」
然後伸出雙手攀住行囊。
「幹嘛啊,柚紀。」
吃驚地回過頭來的人,卻不是左慈。
柚紀怔怔地仰頭看向對方。是個十來歲的少年,肌膚被陽光晒成了小麥色,筆直的濃眉和呈現直線的大嘴巴教人印象深刻,看得出性格剛毅。柚紀攀住的也不是四角形桐木櫃,而是還在發育途中的清瘦身軀背著的偌大竹籠。
她發現自己的視線變得很低,便環顧四周。她人正在山裡,草木茂盛得高及她的胸口,但這裡不是八華山。感覺不到被霧環繞的靈山神秘感,而是更加繁蕪的山頭。腳底下也不是堅硬的石階,而是落葉形成的小徑。堆積成好幾層的落葉宛如堆肥,鞋底柔軟地陷下去。腳上是孩童尺寸的小鞋,衣服也很大件,用繩子束起了袖口和褲腳。是某個哥哥的舊衣。柚紀自然而然地心領神會。
「二哥……」
柚紀有些恍惚地如此呼喚眼前的少年。少年納悶地歪過頭,耳垂上的兩隻耳環跟著晃動,是對象牙色中隱約有著綠色紋路、雕工精緻的玉馬耳環。
「柚紀,你怎麼跟來了?我可不是要去玩,是要代替爹去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