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奔過雲谷之龍 章之肆 歌妓與狂暴的巨龍

這是某個青年與某個妓女的故事。

妓女的藝名是蓮娘,是個個性落落大方、容貌艷冠群芳的姑娘。她直來直往的說話方式有時會觸怒客人,卻被厭倦柔順賢淑女子的絨褲子弟視若珍寶,頃刻間一躍成為當時陽明縣花街里首屈一指的名妓。

前來向她求親的人也是絡繹不絕,不只一、兩人不惜為她砸下大筆金錢。但是,不管鴣母介紹多麼好的親事,不管捧上多麼高額的贖金,蓮娘就是堅決不肯點頭。只要她願意,隨時都能脫離風塵生活,她卻選擇繼續待在這片苦海里。

青年也是戀慕蓮娘的客人之一。當年,青年倚仗著家業,得到了他這年紀不該有的地位,揮霍著家裡的錢財遊手好閒,也因為父母的人脈備受周遭眾人吹捧。換言之,就是不知人間疾苦的公子哥。

若以客人的身分前往妓樓,蓮娘會款待青年,但只要一談到贖身,她轉眼間就不理不睬。

「我並不是那種隨隨便便就會成為客官所有物的廉價女人。」

明明他說會拿出大筆金錢,根本與廉價扯不上關係。青年實在不明白自己究竟還缺了什麼。

「就是因為官人您什麼也不缺呀。」

蓮娘冷淡自若地答,讓青年更是摸不著頭緒。

就這樣,青年自陷入情網後,便三天兩頭地前往妓樓,成為蓮娘的座上賓;持續了三年之後,將有人為蓮娘贖身的傳聞傳人青年耳中。

對象是陽明縣的知縣。知縣在某次宴席上,對蓮娘一見鍾情、為蓮娘神魂顛倒,進而利用自己的地位強行為她贖身。蓮娘就像以往拒絕其他男人一樣,一開始也拒絕了,但畢竟對方位高權重,鴇母終究無法拒絕,哭著央求蓮娘接受這門親事。蓮娘絕不是薄情的女子,自從鴇母在少女時期將她買下後,長年來兩人都同甘共苦,而今年邁的義母都如此懇求了,最終她也只能點頭答應。

贖身的日子逐漸逼近,就在青年覺悟這將是最後一次見面、買下了蓮娘的某一晚——

「官人,您能否下定決心帶我逃走呢?」

躺在床上時,蓮娘將頭倚在青年的胸口上,一改平時冷淡又公私分明的口吻,一反常態地以恬然平靜的語氣說:

「如果您做好了覺悟,那我就成為您的女人吧。只要您願意將至今得到的地位、財富、人脈,所有的一切全都捨棄,只選擇我的話。」

「蓮娘……?你為什麼要做到這種地步……」

這下子即便是青年,也聽出了蓮娘的弦外之音。她正向他提議,在知縣為她贖身之前,兩個人一起私奔。妓女一逃跑,妓樓就會派出追兵;婚事告吹的知縣也會因名譽受損而大發雷霆,無論如何都會想辦法將她抓回去。

蓮娘果真討厭贖身到了這種地步嗎?知縣的人品姑且不論,但至少能保證讓她過著不愁吃穿的富裕生活。為什麼她不惜捨棄這一切,也想繼續待在這個既痛苦又殘酷的青樓世界裡?況且,蓮娘已經二十二歲了。儘管現在是女人最富有魅力的時期,但再過幾年,她的年華也會老去,上門的客人勢必會減少。若能趁現在贖身從良,就不用擔心年華老去、過得凄苦悲涼,而能安穩地度過餘生吧。

「就算嫁給知縣大人,我也不會幸福。那個人不過是為了面子才想得到我。他只是想向大家炫耀,就算是陽明縣第一名妓、對無數男人不層一顧的高傲女子,也無法違逆身為知縣的自己。不,我的意思並不是這樣不好,因為我也非常愛慕虛榮……我至今會一直拒絕他人為我贖身,也是因為這個緣故。這是我的驕傲。縱然嫁給了富有的大官人,但很快地我對官人來說,也只是失去了也不覺可惜的存在吧。靠錢得到我的官人,一旦我變老變醜,也只會再掏錢買下其他年輕貌美的姑娘。若是如此,即便我脫離了苦海,還是和繼續當個妓女沒有兩樣。」

「官人您若是沒有這個覺悟,就當作我沒有說過這些話,請回吧。我們……不會再見面了吧。」

這真是有勇無謀至極的提議,當然一般人也不會輕易點頭說:「好,我明白了。」縱然能甩掉追兵逃到其他州去,一個是纏足的煙花女子、一個是不知人間疾苦的年輕少爺,根本不曉得該如何在市井之間生存下去的兩人,若要一邊躲躲藏藏一邊求生,不曉得會遭遇多少困難。

「在這之前,我想先問你一件事。如果我不願意帶你逃走,你會向其他男人提出同樣的請求嗎?」

「問這種問題又能如何?既然官人不願意,我之後做什麼都與您無關。」

大概是認定了他不會答應吧,蓮娘忽然抽身離開,青年趕緊伸長手抓住她纖細的手腕,將她攬進懷裡。

這真是有勇無謀至極的提議,當然一般人也不會輕易點頭說:「好,我明白了。」

但是青年毫不遲疑,反正地位、財富和人脈,原本就不是青年憑著自己力量得到的東西。他從未想過會失去它們,但也對它們沒有執著。比起這些事物,若讓蓮娘身上這種頑固到近乎傲慢的罕見高潔氣質,與毫無用處的金銀財寶一起放在知縣的寶庫深處里任其腐朽,這才是最難以饒恕的罪過吧。

為了守住蓮娘的傲氣,青年捨棄了所有的一切。不,並不是捨棄,青年反而覺得自己得到了更多。他得到了名為蓮娘、陽明縣所有男人都想得到卻又求之不得的「至寶」——以及一個至今都迫遙自在地享受著不勞而獲事物的年輕人,為了和心愛的女子一起跨越苦難所做出的「覺悟」。

這是老人還是年輕人、老嫗也還是年輕姑娘時的故事了。

「蓮娘……蓮娘……」

老爺房裡傳來了微弱的呼喚聲。

「老大爺,失禮了。我是碧耀。老大娘出門了,有什麼吩咐的話,就由我來服侍您……」

碧耀重複著不久前才說過的話,打開房門。

不知人間疾苦的年輕少爺,因為在礦山從事不適應的重度勞力工作,最終疾病纏身,甚至老得比實際年齡還快。如今他身上帶著死亡的陰影,枯枝般削瘦的身體躺在被褥上。

「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

老爺神情恍惚地對著虛空,豎耳傾聽地側過腦袋。

如果老人聽得見,碧耀也早該聽到了,但是她並未聽到特別引人注意的聲響。碧耀納悶地東張西望之後,猛然驚覺地轉頭看向剛才自己走進來的房門。

她從敞開的房門探出頭,仰望天際。由西至南的天空反射著夕陽的餘暉,形成一片帶了點橙色的灰濛濛色彩。另一方面,從東邊直至北邊,丑寅方位的天空上頭卻出現了黑壓壓的厚重雲朵。丑寅方位的那座山頭後方似乎下起了雨。

整片天空呈現出極端不祥的樣貌。

非常低沉的轟隆聲震得鼓膜微微刺痛。

轟轟——

真要比喻的話,大概就是這種聲音吧。空氣在震動,聽來像有頭巨獸正停在山頂上發出長嘯。

神龍……在生氣……?

碧耀衝進自己的耳房,翻出和先前自兔雨縣穿來的衣服一起收在衣籠里的手鏡。她連爬上火炕也嫌麻煩,直接坐在泥土地上,指尖滑過鏡框,專註地想著丑寅方位的那座山。模糊的景象不間斷地變幻著形體,浮出鏡子表面。

那毋庸置疑是神龍。漆黑的巨龍正扭動著碩大的長長身軀,粉碎岩石、鑿穿大地、撞倒林木,邊大肆破壞行經的一切事物,邊氣勢驚人地奔下峽谷。祂張開巨大的嘴巴,伴隨著憤怒的咆哮吐出瘴氣。

瘴氣隔著鏡子迎面撲來,碧耀發出悲鳴,別過臉龐,一把扔開手中的鏡子。

觸碰到瘴氣的指尖,像被火燒到般疼痛難忍。仔細一瞧,食指和中指的指腹上還真的冒起了水泡。比起高溫造成的燙傷,看來更像是凍瘡。

「那是……什麼……?」

一種瞬間就讓世界萬物腐朽,冷得比冰雪還要致命、釋放出不祥氣息的龐然大物,正以驚濤駭浪之姿逼近村子。

碧耀將手鏡收進懷裡,用掌心包住刺痛發麻的手指,壓下疼痛。當她和方才進房時一樣又迅速地衝出耳房之際,只見穿著睡衣的削瘦老者,正獨自一人踩著搖搖晃晃的步伐,準備走出大門。

「老大爺?」

碧耀吃驚地追上老爺。別說是在房裡走動了,就碧耀所知,這還是她第一次看見老大爺離開床鋪。他的步伐非常不穩。碧耀將纏在腰上的藍染圍裙解下來,圍住老爺只穿了一件睡衣的肩膀。

「老大爺,您要去哪裡?這樣子對您的身子不好。」

「蓮娘……蓮娘在哪裡?」

「老大娘去田裡了。有什麼吩咐的話,就由我——」

「我得去蓮娘身邊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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