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奔過雲谷之龍 章之參 歌妓與不幸的牧師

昨夜,拉瓦村的村民就像等待惡鬼過境般,躲在家裡隱藏起氣息;天一亮,便紛紛打開木門和窗戶、膽顫心驚地朝外探出頭來。被廢村般的寂靜包覆住的村落,開始一點一滴地恢複生氣。

在粗糙的毛氈和毛毯包夾下,碧耀醒了過來。尚未清醒的她,一時間繼續享受著由床底下火炕烘暖的毛毯,隨即驚醒地坐起身。毛氈滑下她的肩頭,冷空氣扎向她完全赤裸的上半身。她將褪下的衣服隨便折起,放在頭部下方代替枕頭。

兩隻胳膊遠的地方鋪著被褥,頭躺在枕頭上的青年用還有些出神、混雜著淡綠與淡灰色的霧色雙瞳看著她。一頭金髮儘管到處都沾上了凝固的血,還是顯得非常柔順,披散在氣色有些難看的俊臉上。

「身體感覺怎麼樣?」

碧耀出聲詢問後,青年這才大夢初醒般地輕眨了眨眼,茫然失神的視線正巧落在碧耀的胸口一帶,聚焦之後,蒼白的俊臉微微泛紅。青年倏地板起臉,吃力地將臉轉向另一邊。

「嗯,比昨天好多了。」

青年用著與他異國長相不搭調、十分流利的中域語回答。赤裸的肩膀與腳趾趾尖從棉被的上下兩端露了出來。由於棉被的長度剛好適合村民的標準體格,對高挑的青年來說似乎有些太短了。

「我去拿熱水來幫你洗頭。」

碧耀迅速地穿上衣裳。設有火炕的地板正中央是青年躺著的被褥,碧耀則是夾在平常鋪在地上的毛氈和藍染紡織品之間,在勉強能汲取到火炕溫暖的角落裡睡了一晚。幸虧她將衣服當作枕頭,肌膚很快就適應了熨得非常溫暖的衣服。她用昨天纏在頭上的頭巾隨意將髮絲綁成一束,垂在背上。

她正想走出房間時,青年生悶氣般地用很快的語遠,嘟嘟噥噥地朝她說:

「順便替我看看外頭的情況吧!最好能稍微掌握一下狀況,好比說極東人宅邸現在怎麼樣了。」

「村民現在應該都出來了,我會不露聲色地問問看。」

碧耀歪過小臉,點了點頭;青年繼續看著其他方向,口氣變得有些嚴肅:「麻煩你了。」她提著水壺準備出去,青年又忽然想起似地再次對著她的背部開口。

「你……叫什麼名字?在兔雨縣遇見你時,好像有聽人說過。」

「我叫碧耀。藍眼睛的官人,你沒記住我的名字呢。」

碧耀微噘起嘴唇,回過頭來。

「別叫我官人了,這裡不是妓樓,我也不是客人。」

「那麼,也告訴我你的名字吧。伊魯克不是你的本名吧?」

青年的體力還沒恢複,不過幾句問答,他就疲倦地仰頭朝向天花板,將頭深深地靠在枕頭上,半閉起雙眼,用流利的西域語發音說:

「亞雷克斯。」

「亞雷……克斯。我可以這麼稱呼你嗎?」

青年正想回話,但嘴巴很快張成了「啊」的形狀,頓了一拍之後,結果什麼也沒說地又合上嘴巴。他從尚未恢複血色的薄唇縫隙間,吐出像要將塞在喉嚨里的異物擠出般、微弱又痛苦的呼息後,幾乎沒掀起嘴唇地冷漠說道:

「叫我伊魯克就好了。」

看來他想將自己真正的名字藏在心底深處、那扇不讓人進去的門扉後頭。

「是嗎?伊魯克……是不幸……的意思呢。」

碧耀沒有繼續追究。

胸口傳來劇烈的刺痛。自己的名字「碧耀」,不過也只是歌妓的藝名。她怎麼會自己報上假名,卻沒神經地詢問別人的真名呢。明明自己心中也有一扇緊緊掩起的門扉呀……

由於安少爺就在圍牆外和村裡的男人高聲談論,碧耀豎起耳朵偷聽後取得了情報。安少爺他們當然很希望工頭撤出礦山,但都發誓絕對沒有參加昨晚的暴動。當時村民全都嚇了一大跳,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但因為害怕受到波及,都先躲在家裡不敢出聲。

但是,若說拉瓦村與這回事件全無關係,似乎也不盡然。當中有人稍微提到不常接近村子的年輕人們(安少爺曾抱怨過有些年輕人受到在村外徘徊的無賴影響,離開村子做些不好的事),似乎也幫忙煽起了暴動,安少爺為此頭痛不已。

聽說岩石平台上那棟極東人宅邸,已有一半以上遭到燒毀。由於房子是木造的,火勢一發不可收拾。工頭與他手下的軍隊被逼到山腰上的礦山,躲進精鍊所里,被數量比己方多達十倍的暴徒包圍。由於精鍊所是石造設施,無法採取火攻;況且,雖然極東人數量不多,但畢竟也是配備著槍械的軍隊。暴徒也不知該如何進攻,目前陷入膠著狀態。工頭一行人也許想等本國派出救援,但不幸的是,這裡對極東人而言是異國,又是地處邊疆的山嶽地帶。救援必須遠渡重洋再翻越無數高山,得耗上好幾個月才會抵達吧。

回到房間後,碧耀向伊魯克轉述自己目前掌握到的狀況。

「你聽說過清和黨嗎?」

碧耀本想像昨晚一樣嘴對嘴地喂他喝白開水,但伊魯克別過頭婉拒,同時這麼問她。

「沒聽說過。」碧耀歪了歪腦袋瓜。

「那是因為他們的勢力範圍還沒擴展到你之前居住的五龍州吧。最近他們在一龍州那裡倒是聲勢浩大地做了不少事。他們是一群不歡迎外國人……也就是我們西域人和極東人進入中域的傢伙。這場暴動肯定就是清和黨唆使的。」

「如果他們的目的是想讓極東人收起礦山並離開這裡,正好和拉瓦村民的希望一樣呢。」

「但他們的手段更加偏激。他們大概打算砍下武智的首級以仿效尤吧。」

「那位武先生嗎?」

昨日在極東人宅邸前方,武先生將一名巨漢拋出去的俐落身手浮現眼前。印象中,武先生是名矮小但又剽悍的男人。

「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呢?你是武先生的朋友嗎?」

「開水……不,我自己喝。」

伊魯克拉開被單,自碧耀手中接過杯子。他本想靠自己的力量坐起上半身,但還是太過勉強,因此碧耀伸出手來扶著他的頭,幫他將茶杯湊到嘴邊。但昨晚他甚至連一根手指頭也動不了,看來至少略微康復了。

伊魯克是穿上衣服後顯壯的類型。穿著合身的西域大衣時,體格看起來威武強健;但脫下衣服後,可以發現他瘦得能清楚看見骨頭。碧耀雖不是大夫,沒有人體方面的正確知識,但見狀也不由得心想:這樣子內臟根本不可能正常運作。身體到處都散布著令人沭目驚心的內出血痕迹,也有好幾處氣的流動不暢通。即使沒有骨折,少說也有骨頭裂開吧。

碧耀目不轉睛地端詳後,伊魯克若無其事地拉起原本滑落至腰椎一帶的被單。這麼說來,他現在可是全裸。碧耀本想在洗滌、縫補衣服時為他找來替換的衣物,但男裝的話,就只能借老爺的衣服。若向老大娘坦承自己窩藏了一名西域人,不曉得她會有什麼反應。碧耀只想像得到老大娘大發雷霆的模樣。會要碧耀立刻把他趕出去嗎?

「這裡也有好嚴重的傷痕。」

心窩的斜下方有一個雖然小,但已變成深紫紅色的瘀青。

「這不是他們打的,是我自己打的。」

伊魯克彆扭地將被單再稍微往上拉,混雜著咂舌聲說;就在這時——

他的皮膚底下彷彿有某種東西忽然往上一跳,腹部隆起了個拳頭大小的詭異腫瘤。就在碧耀雙眼圓瞪時,那顆腫瘤又消失在皮膚底下,但緊接著伊魯克「唔惡」地乾嘔了聲,隆起的腫瘤再次出現,更沿著食道往喉嚨移動。兩隻眼睛也瞪得如銅鈴般大,嘴角直直往上裂開,做出了不像人類的怪相。

「小姑娘,昨晚你讓咱見識到了好東西呢。你是咱喜歡的那種漂亮姑娘。雖然有點太瘦了,但胸部很大,這樣很好。你要不要成為咱的新娘啊?」

那對有些混濁、讓人聯想到河邊石子的灰綠色大眼珠往上看著自己,用刺耳極了的沙啞尖銳嗓音說。

「閉嘴!你這隻好色蟾蜍!」

伊魯克的手很快展開行動,將茶杯里的水潑向自己的臉,聲音也變回了原先悅耳的低音。近距離下無預警地看到奇怪面貌後,碧耀吃驚地抽開扶著他頭部的手,伊魯克的後腦勺因此撞向硬邦邦的枕頭。「好痛!」但這聲慘叫又是剛才那個沙啞的嗓音。「你也考慮一下時機和場合吧!」接著又是伊魯克的聲音。同一張嘴交替吐出兩種聲音。

碧耀先前就發現伊魯克的氣與常人不同。就她所能區分的,基本上有三道氣——這三道氣互相啃食似地纏繞在一起,形成一種難分難捨的氣、互相共存。沒錯,正好就像互相吃食、互相纏繞,橫卧在海底形成一座大陸的中域神龍般。方才她覺得他內臟並未正常運作的想法,也算是猜對了吧。妖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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