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奔過雲谷之龍 章之貳 歌妓與潑辣的老大娘

解開緊緊包住腳尖到腳跟的束縛布條後,摺疊成自然生長下不可能會出現形狀的三寸金蓮便露了出來。這是從骨頭尚未定形的孩提時期開始,就將大拇趾以外的四根腳趾折向腳底再綁起來,讓腳不會繼續成長。纏足是中域的古老習俗,一般人認為女人的腳越小越美麗,有幾個時期聽說大腳丫的女子還找不到成親對象,但如今這個價值觀已逐漸式微,纏足的女子越變越少;現在幾乎只有貴族千金和從小就努力想讓自己變美、學習技藝的藝妓這兩種女子有纏足的習慣。而兩者的共通點,就是不會從事家事和農耕這種普遍的勞動工作。畢竟一旦開始纏足,每日夜裡都會痛得讓人忍不住嚎啕大哭,即便長大成人,也很難利用那雙小腳走路,甚至無法出一分力成為一般家庭里的勞動分子。

碧耀將手巾浸在臉盆的冷水裡,擰乾後仔細擦拭自己的腳,接著拉開衣裳的領口,分別將衣袖褪至肩膀下方擦拭身子。水非常冰,早晨的戶外空氣刺激著肌膚。但是,睽違數日終於又能拭凈身體和雙腳,讓她覺得通體舒暢。五龍大陸一進入乾季,水就非常珍貴。想在抵達首都之前愜意地泡在暖呼呼的熱水澡里,看來只是種奢望。

碧耀依照原先的順序將布條纏回腳上,再穿上以絲綢製成、縫有精緻刺繡的小鞋,很快地拉攏衣裳,遮掩住凍得發紅的肌膚。儘管從外頭的道路看不見被土牆圍起的這片中庭,但畢竟這裡是他人的住家,不曉得會不會有人躲在某處偷看。

土牆後方可以遠眺到山坡上的棉花田。拉瓦村的主要農作物是棉花和芋頭,而村民穿在身上的、染成鮮艷藍色的棉織物,則是村裡的傳統民俗工藝品。現在湊巧是採收棉花的季節,接下來一進入寒冷的冬季,村民就會窩在屋子裡生產棉織品,據說這種生活已經持續了千年之久。

碧耀站在中庭環視周遭景色一圈後,發現只有一個地方不太對勁。東北方,也就是丑寅方位的山上有座像是被巨人用鋤頭鑿過的巨大山谷,只有那裡寸草不生,偏黃的灰色煙霧從山谷間流向村子。

那是什麼呢……碧耀有些在意。那裡的人口密度格外地高,村人們的氣都間隔著一段距離零星散落,卻只有那一帶的氣密密麻麻地集中在一起。那種山的山腰上會有什麼東西呢?

從這裡能感覺到這些已是極限,若用手鏡窺看,也許就能看得更加清楚吧。碧耀抱起沐浴用的臉盆,走回屋內。

這裡是昨天在安少爺家揭露碧耀是煙花女子的那個老婦人家。「就由我照顧她吧。」老婦人如此提議後,安少爺也表示贊成;因此碧耀縱然膽顫心驚,也沒有理由拒絕,自昨晚起就落腳於此。等到左慈回來,估計也要一周到十天的時間。若和先前一樣繼續乘著牛隻前進,恐怕會花上更久的時間,但只有左慈一人的話,他就能隨心所欲地加快速度吧。

但總不能只是住在別人家裡吃閑飯,因此碧耀本想幫忙老婦人工作,但一覺醒來時,老婦人早已出門去田裡上工了。過去碧耀有時也會在妓樓里工作到天明,然後在陽光照不進來的深幽房間里睡到中午。對於一直過著這種生活的碧耀而言,今天已經算是早起了,但看來務農遠比她想像中的還要早起。

將臉盆放回廚房後,一早就聽見的、讓她有些發毛的模糊呻吟聲依然持續著。碧耀不禁僵著身子豎起耳朵,痛苦的微弱呻吟聲始終沒有間斷過。昨日老婦人並沒有向她介紹任何家人,但若是一人獨居,老婦人的家也未免太大了,就算還有其他人同住也不足為奇,可是……

拉瓦村的房子,基本上也是和中域傳統建築差不了多少的四合院房舍,站在中庭往四周看去,平房的牆壁圍起了其中三邊,剩下的一邊就是土牆和大門。廚房就位在碧耀背對大門時、她右手邊的那間耳房裡;而碧耀現在借住的,則是隔著中庭、與廚房相對的另一間耳房。呻吟聲來自正房——也就是當她背對著大門,位在正前方的那間房子。

碧耀循著呻吟聲,放輕腳步在屋檐下前進,從正房門扉往裡頭望去。

泥土地的後頭照例又是建得較高的地板,上頭鋪有被褥。寒冷地區相當普及的火炕這種取暖設施會建在地板底下,今後進入寒風刺骨的季節時,就會在炕里焚燒木柴,再鋪上被褥就寢。碧耀今早也是在暖烘烘的被窩裡醒來;明明想早起卻遲遲無法爬出被窩,肯定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某個人在被褥上撐起上半身,蜷縮著背不停咳嗽。躊躇一陣之後,碧耀還是打開房門,走進屋內。

「那個……您沒事吧?我替您拍拍背會比較好嗎?」

碧耀跪坐在地上,朝那痛苦地上下起伏的後背伸長手。

那是名臉色蒼白,但看起來出身良好的青年。

一股刺鼻的臭味襲來。當她察覺到這是小便的臭味時,原先看來是名青年的人,竟瞬間變成了應已年過六十的老爺爺。

不管碧耀再怎麼定睛細看,這會兒眼前的人確實是名老者。剛才的青年是他年輕時的模樣嗎……連碧耀也覺得自己看到了不可思議的景象。原本那般光潤飽滿的白皙俊容,現在卻已枯萎地泛黃黯淡,刻滿了深深的皺紋。

多半是年老昏聵了,老爺爺發出了嬰兒鬧脾氣般的「嗚嗚、嗚嗚……」呻吟聲。

「老爺爺,沒事的。我先幫您換套衣服,再替您晾乾墊褥吧。」

碧耀雖對小便的臭味有些畏縮,但也無法置之不理,她面帶微笑,安撫地對老爺爺這麼說。掀開被子後,只見黃色的水漬在墊褥上擴散開來。被床鋪底下的火炕熨暖的被褥當中,充斥著小便的蒸氣。

「這樣子您會覺得很不舒服吧。」

碧耀憐憫地低喃,老爺爺茫然地將無助又無神的雙眼轉向她,用細若遊絲的聲音喊道:

「啊啊,蓮娘……」

碧耀眨了眨眼。他將自己誤認成某個人了嗎?

「你想做什麼?擅自闖進別人夫君的房間,還掀開他的棉被。就算在這麼貧寒的鄉村,你體內煙花女的血液還是會蠢蠢欲動嗎?」

背後傳來了女人嘶啞的話聲。聽見對方不可置信的粗俗設罵後,碧耀吃驚至極地回過頭去,只見老婦人正抱著裝滿帶葉芋頭的竹籠,站在門口瞪著她。

「我並不是……」

「他是我的老伴喔。你的態度中有一絲一毫面對一家之主時該有的禮貌嗎?竟然還對他拋媚眼。」

被老婦人這麼一說,碧耀一時之間答不上話來。因為若說她對一個下半身已無法行房的老人拋媚眼,實在是太令她錯愕;但如果是論及身為食客的自己對一家之主是否有禮,她認為自己似乎也有不對。

「你去我的房間吧。穿著那種輕飄飄的衣服,什麼活兒也不能做,我已經把我的衣籠拿出來了。」

遭到尖銳無情的謾罵後,碧耀無精打采地遠離棉被,微癟著嘴走出房間。

「相公,早安,我立刻幫您拿替換的衣物過來喔。」

老婦人與碧耀互相交換位置後,只聽見老婦人如此對老爺爺說。碧耀驚訝於她充滿敬意和情意的溫柔話聲,但更驚訝於就這種深山窮谷的村婦而言,她的遣詞用字出乎意料地相當講究得體。

走進隔壁老婦人的房間後,有兩個以竹子編製而成的衣籠並排放在火炕上。碧耀脫下鞋子走上火炕,跪坐在其中一個衣籠前打開蓋子,裡頭放著看似是老婦人舊衣的衣服;衣服上隱約飄出了如熏香般的甘甜香氣。

碧耀撥開好幾件疊在一起的衣裳後,見到底下收著一雙綉有精細絲綢刺繡、長僅三寸的小鞋。在這種女性也是重要勞動力的山村裡,她不認為會有纏足的習俗。

從第一次見面老婦人就看穿她是煙花女的那時開始,碧耀就有這種直覺,果然老婦人原本不是這個村裡的人。殘留在衣裳上的這股香氣——比起一般良家婦女會用的熏香還要高貴且甜美,是媚惑男人用的香氣。昨日老婦人說過「聞她身上的香味就知道了」這句話,正巧也是碧耀現下的心境。原來如此,只有同行會識破同行。

「不是那一籠,你的衣服在這一籠喔。」

不知何時老婦人已走進了房間。她不理會碧耀欲言又止的視線,打開另一個衣籠的蓋子,從中抽出衣服丟在碧耀的膝蓋上。那是看來很暖和的棉襖、長裙,以及和老婦人纏在腰上和頭上一樣的藍染圍裙及藍染頭巾。

「換上這些衣服後去幫我跑個腿吧,去昨天安道保的家。你的腳再小,這點距離還走得到吧。我可不會讓你白吃白喝喔,我會在你做得到的範圍內徹底使喚你的。」

「啊……是!當然!那我出門了。謝謝您!」

「你幹嘛向我道謝呀?」

碧耀不由得微微抬高音量應聲後,老婦人露出納悶的表情。碧耀單純只是因為對方交付工作給自己而感到高興。在這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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