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奔過雲谷之龍 章之壹 歌妓與壞脾氣的牝牛

打從一開始,寧鳴號就非常討厭碧耀。碧耀坐在它背上時,它就像在展示自己的壞心情般,往自己的屁股甩動尾巴,或是走的時候刻意左右搖晃臀部,將坐鞍搖來晃去,甚至是惹人厭地上起大號。成為旅伴至今已過了兩個六曜,碧耀還是無法讓它敞開心胸接納自己。

而後終於在那一天,在旅途的半路上,寧鳴號堅決不肯再往前跨出一步。

寧鳴號是頭有著亮麗黑毛的母牛。它的血統相當高貴,有著美麗又強健的體格,以及與其相呼應的傲氣。碧耀不曉得自己是哪裡惹得它不高興,只能說彼此氣味不相投吧。雖然對象是頭牛。

眼下是通往山巔的險峻山間道路。循著行進方向,右手邊聳立著裸露出岩石的陡坡,左手邊則是同樣陡峭的深谷。負責牽牛的男人們,已經連續四分之一辰刻(一辰刻約兩小時)都推拉著寧鳴號,時而叱責、時而安撫它,寧鳴號卻是一步也不肯移動。「哞——」它渾厚的叫聲被吸進了山谷里,隔了一段時間後,才從遙遠下方的谷底傳來細不可聞的回聲。

裝在它後背上的坐鞍,應該是它心情欠佳的原因之一吧。坐鞍是由堅固的橡木製成,雖說是坐鞍,卻加裝了刻有精緻鏤空圖案的椅背與欄杆,上頭甚至還加上了華蓋,座椅相當豪華。為了應付長途旅程,椅背上還放著塞有棉花的靠墊。鏤空圖樣的帘子自華蓋往下垂落,從四面八方遮蓋住被迫坐在鞍上的碧耀的視野。碧耀半撩起眼前的那面帘子,不知如何是好地低頭看著牛夫們揮汗奮戰的模樣。

比起坐鞍,這個座椅更像是轎子,而且因為華蓋建造成長長的縱長形,坐起來非常不穩。背部被迫裝上這種東西,又不得不登上險峻的山道,也難怪寧鳴號的耐心會到達極限。況且,它好像本來就不喜歡坐在背上的乘客。

這頭脾氣暴躁的牝牛,說不定是討厭碧耀這種弱不禁風的人類女子。若將寧鳴號比喻成人類,它肯定是女中豪傑那一類的剽勇英雌。

寧鳴號身後還跟著兩頭體格略遜一籌的紅毛公牛,它們的背上捆著裝有碧耀嫁妝的木櫃。與寧鳴號相比,兩頭公牛相當乖巧安靜,前方那頭牛還頻頻被寧鳴號如鞭子般甩動的尾巴打中鼻頭,卻只是困擾地甩了甩頭,一次也沒有發脾氣。也許是已經死心,認為就算向女俠抗議也沒用吧。就在寧鳴號無論如何也不肯前進一步的這段期間,兩頭公牛像是終於有時間休息般,吃著乾草、悠悠哉哉地等待著。

自首都前來迎接碧耀的隊伍,總共有二十人——負責拉三頭牛的牛夫共四人(其中兩人拉寧鳴號,其餘兩人各拉兩頭公牛,由此可知寧鳴號有多麼難馴),剩下的是十六名全副武裝的護衛。護衛的分配是牛隻前方八人,後頭再八人。每個人身上都穿著名為綿甲的盔甲,配備著長槍。只有碧耀一個人坐在寧鳴號上,同行的男人到目前為止,一路上都是徒步。

就在那個來自首都的官吏在五郎館大開宴會的一個月後,對方前來表示要為碧耀贖身。就是那個舉辦宴會的年輕官爺說碧耀的眼睛有如老婦人。他是微服出巡的使者,想迎娶碧耀的據說是年輕人的頂頭上司。

以金錢買下原為妓樓所有物的姑娘,就稱作贖身。基本上,姑娘都是嫁進為自己贖身的男人家中成為小妾。

青樓女子能夠工作賺錢的時間非常短暫,一旦過了女人最青春貌美的時期,也不再有常客頻頻來看望自己後,日子就只有心酸凄涼這四個字能道盡。如果能在還能接客時遇到良人,花費大筆銀兩為自己贖身,簡直就是不可多得的好運;縱使結果仍是無法獲得自由,只是從妓樓這個牢籠轉移到家這個牢籠罷了(通常能為青樓女子贖身的有錢男人,大多家中早有不可動搖的正妻,小妾的待遇就和奴婢差不了多少)。

完全沒有人來告訴碧耀,將成為她丈夫的男子是什麼人。想當然耳,兩人也從未見過面。雖然好人家之間說媒,當事人在衙未見過彼此長相的情況下,父母就依家世背景擅自決定親事的並不少見;但姑且不論男方,自己卻只是一介青樓女子。

總之,可以想見那名年輕人的上司,肯定身分非常高貴。碧耀還年輕,只要身子沒有染病,往後十年應該都還能在妓樓里擔任紅牌,為五郎館賺進大筆的銀子;原本老鴇絕不會放過碧耀這株搖錢樹,然而對方卻提出了能讓老鴇二話不說就答應放人的巨額贖身金。

連目的地也不曉得,碧耀有生以來第一次離開了五龍州。在這趟孤單寂寞的旅程中,那位良人還是沒有出現,僅派來了牛隻與同行的隨從。嫁妝也是對方事先送來的,畢竟碧耀自己的私人物品可以說等同於零。

除非真有必要,隨從才會開口對碧耀說話,就算碧耀主動向他們攀談,他們也同樣極其簡短地回答。總覺得他們所使用的首都語中,都帶著冰冷的音色。

「看來只能把坐鞍移到馱牛身上,再請碧耀姑娘坐過去了。」

其中一名牛夫一臉筋疲力盡地舉白旗投降。

「可是,這麼大的坐鞍,有辦法裝在馱牛身上嗎?」

另一名牛夫說完,頹然無力的氣息流竄在男人之間。就是因為寧鳴號的背部巨大強健,他們才會無謂地裝上如此豪華的坐鞍。

大概是因為在山裡,太陽也西沉得早吧。比起五龍州溫暖潮濕的氣候,沿著荒涼岩表由上往下吹來的風,又冷又乾燥。如果耗費太多時間,就趕不及在日落前抵達今晚預定投宿的村落。

「我下來走吧。」

碧耀坐在坐鞍上開口說。只要自己下來了,寧鳴號或許就會恢複好心情。

牛夫們像是聽見了幻聽一般,起先都訝異地來回張望。難不成他們一直以為坐在坐鞍上的,只是個不會說話的人偶嗎?

「我要下來走。這裡離下一個村落並不遠吧?能扶我下去嗎?」

碧耀有些不高興地加強語氣,在坐鞍上微坐起身,往寧鳴號側腹的方向探出身子。寧鳴號的身高與一般成年男子無異,現在背上又裝著構造堅固的坐鞍;對於當然不習慣高處的碧耀而言,地面等同位在令她頭暈目眩的遙遠下方。而且下頭又是堅硬的岩石地表,再往前走三步就是谷底深淵。

「碧、碧耀姑娘,這怎麼行呢……」

「就算您說要走路,但您的腳……是吧?」

男人們一臉為難地面面相覷。無論是扶她下鞍還是阻止她,都沒有人膽敢直接碰觸碧耀,只是站得遠遠地以手勢制止她,並用一種像是在偷看不該看的東西、總覺得還帶點猥瑣的視線覷向碧耀的裙擺。

裙擺底下隱約露出的是一雙僅三寸長(一寸約三公分),成人可以一手包覆住的小鞋。碧耀羞愧地晈著唇瓣,將腳尖縮進裙子里。

「哞——」

寧鳴號發出渾厚了亮的吼叫。先前還堅決不肯移動的它,突然壓低腦袋往後退,保持著微妙平衡裝載在背上的坐鞍立時向前傾斜,探出身子的碧耀也跟著失去平衡;內心才驚叫一聲,她就已經撞開帘子,從坐鞍上往外跌去。

「碧耀姑娘!」

隨從全都發出驚呼。碧耀就像溜滑梯般自寧鳴號傾斜的背部往下滑,儘管她立即伸長手,寧鳴號氣派的牛角卻已從根部遭到切除,沒有任何供她抓住的東西。先低下頭的寧鳴號,彷彿就在等這個時候般,又猛地抬起頭來,碧耀就像皮球般被往上推去、飛進了半空中。

從被帘子和華蓋困住的牢籠里,飛向毫無遮蔽物、全面豁然開朗的世界——

彷彿觸手可及的天空近在眼前,群山間的縫隙橫卧著小河般的細長天空,飄浮於蒼穹上的魚鱗狀卷積雲,好似在河面上濺起的白色水花。自己正被吸進流過天空的河川里——在感到害怕之前,碧耀更被這幅顛倒的景象懾去了心神。嗚哇啊……她在心中發出歡呼。

隔了一秒之後,理所當然地她遵循著重力往下墜落。瞬間飄遠的隨從們的大喊,又再次變得好近。

但她的後背並未撞上岩表,有某種東西接住了她。雖然不比地面堅硬,但也不怎麼柔軟舒適,是男人的手臂。開闊的世界又被牢牢地鎖進強健的手臂、厚實的胸膛,和男人的體臭里。

碧耀有些茫然地抬頭看著男人的下頷,但聽見隨從們鬆了口氣的聲音和衝過來的腳步聲時,她驚覺地連忙拉好凌亂的裙擺。

自己正坐在略遜於寧鳴號,但體格也相當健美的一匹菊花青馬背上,銀色的鬃毛隨風飄揚。

「嚮導大人,您回來得真是時候!」

「哎呀,真是得救了!這下子腦袋保住了。」

隨從紛紛感謝馬上的男子。這可不是比喻,若在將碧耀平安送到良人身邊之前有個萬一,他們說不定真的會掉腦袋。馬上的男子愕然地看向將頭撇向一旁上起大號的寧鳴號後,混著嘆息說:

「先往前趕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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