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卧於霧廟之龍 章之肆 被「不幸」吞噬的男子

喪禮是請城鎮另一頭的毛道士來主持。

師父的遺體和斷氣時一樣穿著白色道袍,躺在石棺當中;遺容塗得雪白,好讓他的靈魂不會被鬼怪迷惑,能夠順利抵達黃泉入口。接獲訃聞的縣裡人民相繼前來弔唁,在棺材前上香,再向柚紀表示哀悼之情。眾人的話語絲毫沒有傳進她的腦海,柚紀只是反射性拘謹有禮地道謝,應付每一個人。

因為工作的關係,她已敷不清有多少次辦過他人的喪禮。雖然毛道士也來幫忙,但柚紀幾乎是自己一個人做好了所有準備。該做的事項都已深深烙印在身體的每個角落,就算不用頭腦思考,手腳與嘴巴也會自動自發地動起來。

和楊府辦喪禮時一樣,夜裡會擺設宴席。女人們帶來菜肴,男人們則喝酒談笑,熱熱鬧鬧地送故人最後一程是五龍州的習俗。據說宴席越熱鬧,越能照亮死者通往黃泉的道路,死者就不會在半路上迷路回到現世來。

為了準備宴席的菜肴,柚紀也忙碌地東奔西跑。「你坐著就好了。」女人們擔憂地如此勸她,但她都拒絕了,繼續辛勤工作。奠儀也自己一筆一筆記錄。「真是堅強能幹呢。」旁人的這句稱讚比起欽佩,聽來更像是挖苦。事後柚紀才有些後悔,應該要失魂落魄一點或是崩潰痛哭,才容易博得他人的同情,也許就能拿到更多奠儀了吧。

偶爾柚紀會閃過想見碧耀一面的念頭。她現在跟誰也不想說話,卻唯獨想對碧耀傾吐心事。碧耀所在的那間妓樓老鐿也前來弔喪,更留下了一大筆錢,但只有現在這時候,比起銀兩,柚紀更希望她能帶碧耀過來。

弔客當中也有人親切地擔心起柚紀今後的日子該怎麼過。所有人都認為既是女人又是女兒的自己,根本不可能繼續經營這座道觀。至今柚紀一直以為自己應該也頗受縣裡百姓信賴,但如今師父一不在,她才痛切地體悟到原來大家根本不將她當作是獨當一面的道士,心裡非常不甘心。喪禮期間,唯有這件事一直衝擊著柚紀的內心。

手忙腳亂的一天過去後,夜闌人靜之際,女人們皆回到自己的家;在隔天的早晨到來之前,男人們也接連酒醒,一個個回去了。

留到最後一刻的是毛道士。

「柚紀,你要不要搬來我的道觀?我也老了,如果你願意幫忙,我會很感激。」

毛道士是個剃了頭髮,頭戴瓜皮帽,蓄著白鬍子的慈祥和藹老人。身為道士,他的能力當然不及師父,但是為人和善,師父也相當敬重毛道士這位長者。如果搬去毛道上那裡,柚紀也能派上用場吧。

「需要人手的時候,請儘管叫我吧。我會過去幫忙。」

但柚紀搖搖頭,只是這麼回答。

她不想現在才拜毛道士為師。毛道士年事已高,即使他是一個大好人,卻已相當年邁且時日不多,不久的將來,壽命也會迎接終結吧。她不想再一次經歷師父比自己先走這種事了。

毛道士也離開之後,原本道觀里一整晚不絕於耳的眾人談笑聲、溫暖的火堆、酒和飯菜的香氣全在頃刻間消散,寒冷蕭瑟的寂靜跟著降臨。

在安置於主殿的師父靈前點上新的蠟燭後,柚紀重新上香,接著爬上祭壇,在能夠守護棺柩的最佳場所貼上左慈的符紙。這樣看去,左慈的符紙真的只是一張破破爛爛又縐巴巴的黃紙。這正是他長年來侍候在師父身邊,作為師父的得力助手認真工作的證明,也是勳章。

柚紀想起來了,從前她是在哪兒見過這個符咒的咒文。小時候記得有一次,柚紀會在師父的書里發現到創造符力的作法,於是有樣學樣地寫下咒文,試圖召喚符力。但當時柚紀還不到十歲,不夠成熟的法術想當然耳是失敗了,也被師父狠狠罵了一頓,還將她吊在庭院里的樹上以示懲罰。就是因為這一件事,柚紀從此才會討厭修行。

事到如今才回想起這些事,反而讓人感到更加空虛。干桔的心陣陣刺痛。

接著柚紀默不怍聲地開始做早晨的工作。打掃主殿祀靈堂,一一為長眠於靈堂的魂魄供奉茶水和線香。平常她都和左慈分工合作,如今只有她一個人,花的時間比她預期中還久,待所有工作做完,時間已經過中午了。回想起來,平常左慈負責的工作量都是柚紀的兩倍。

做完所有該做的事情後,虛脫感一鼓作氣襲來。

一坐在主殿門前、能看見門柱的石階上後,下半身的疲憊便排山倒海湧來。仔細想想,她從昨天就一直站著工作。一旦坐了下來,屁股就像是生了根,再也不想起身。

在鷓恥見腳步聲的時候,她可能有些睡著了吧。

柚紀抬起打著盹兒的腦袋瓜,只見一道瘦長的人影從門柱那裡走來。對方穿著並排有金色鈕扣的黑色長擺大衣,肩上披著似乎是異教牧師的象徵,名為聖帶、有著金線刺繡的法衣。是那個蜂蜜色頭髮的西域人。他前天追著珞尹衝出道觀後,再也沒有出現過。

「伊魯克……」

柚紀以無力的嗓音呼喚異國人的名字。現在想來,這是她第一次開口喊出這個男子的名字。

「珞尹呢?你追他追到哪兒了?」

「我在山裡走了一整天,最後還是跟丟了。」

「你放棄了嗎?」

「怎麼可能。我會繼續追,而且也要準備旅途的行囊。」

伊魯克顯得疲憊憔悴,但一派氣定神閑地說,接著也不事先招呼一聲,就徑自走上石階越過柚紀,進入主殿。「喂……」柚紀不滿地叫住他,但伊魯克還是我行我素地走至師父的棺木前,略微打開棺蓋,瞻仰師父的遺容後再蓋回去,然後划了異教的十字,默哀了好一半晌。這傢伙沒聽說過「入境隨俗」這四個字嗎?用異教的弔唁方式為師父禱告,也不會給師父帶來任何慰借。柚紀目光兇惡地瞪著那道穿著黑色大衣的背影。

他是為了向師父上香,才特意回來一趟的嗎?畢竟他是逃獄犯,應該無法在人多的時候現身吧,想必是看準所有弔客都回去了,才走進來吧。儘管信仰不同,但既然他願意對死者表示敬意,光是這點也許就該坦率地表揚他一番吧。

默禱結束之後,伊魯克背對棺木轉向柚紀。

「那麼,你要不要趁這個機會改信天聆教啊?」

『你是來傳教的嗎?給我滾回去。」

她馬上撤回剛才對他有些另眼相看的觀感。這傢伙搞什麼嘛,果然是個難以捉摸的男人。

「我要回去了。再見。」

伊魯克將兩手塞進大衣口袋,再次快步經過柚紀身旁,準備離開道觀。

「啊。」

不自覺地柚紀伸長手,捉住了他的大衣下擺。伊魯克微微踉蹌,狐疑地回過頭來時,柚紀慌忙放開手。她自己也不曉得為何要挽留對方,但連忙結巴地說出腦海中當下想到的借口。

「五龍的喪褸習俗是上完香後要吃飯喝酒,馬上就打道回府對故人太失禮了。」

「我又沒有必要遵循五龍的風俗……」「伊魯克,你不是說過只路過一下而已嗎!沒有時間了。今晚『那個就要來』了。快走、快走!」伊魯克正歪過頭思索時,蟾蜍又佔據了他的聲帶,格外憂心忡忡地催促他。他的動作和說話的聲音十分不搭調,雖說已開始習慣了,但還是讓人感到毛骨悚然。伊魯克揍了自己的臉頰一拳讓蟾蜍安靜下來後,這次往反方向微偏過腦袋,點了點頭:「嗯,也好。」

「如果能讓我吃頓飯的話。正好肚子也餓了。」

正以懇求的目光抬頭看著他的柚紀不由得鬆了口氣,放柔表情,但隨即又板起一張臉。

無論是誰都好,她只是不想一個人。一旦孤獨一人,就覺得全身都使不出力氣,連站也站不起來。就算是不過數日前才狠狠罵了自己一頓的惹人厭異教男子,現在也是聊勝於無。

柚紀在廚房裡搬出師父生前坐的椅子,再將縣裡婦女們帶來的魚肉菜肴、饅頭、點心等剩餘的食物擺在桌子上後,伊魯克便老大不客氣地開始大吃特吃。吃的同時還一邊絮絮叨叨念著這個醬菜腌得太咸了、餃子皮的厚度怎麼每個都不一樣、雞肉要是熱騰騰的會更好、啊不過這個包子真是極品等等,不管是他抱怨的還是他稱讚的,最後全都進了他的肚子里。真是看了教人大呼痛快的吃相。他的體型明明偏瘦,吃的東西到底都吸收到哪兒去了呢?嗯,總之柚紀確實相當苦惱要怎麼收拾宴席上幾十個人剩下的菜肴,他能夠幫忙解決,真是幫了大忙。但只有伊魯克發出清脆聲響地咀嚼著鹽汆蝗蟲的時候,柚紀忍不住別開臉捂住耳朵。

不過,這傢伙為什麼老是餓著肚子呢?無論是前往留置所探監,還是他在師父病例那天偷闖進來的時候,他似乎部是飢腸轆轆。

伊魯克說是中域的酒不合他的胃口,完全滴酒不沾,倒是整桶倒過來地大口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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