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卧於霧廟之龍 章之貳 擁有翼痕的食客

據說楊老爺是位經商才幹與商運皆受到上天眷顧的人物。自父親那一代繼承了理髮店後,他遂將店鋪改裝成販賣乾貨與中藥材的店家,另外也大量購入來自西域的珍貴食材擴張生意的版圖,僅在他那一代,就一躍成為了兔雨縣第一的乾貨店。原來如此,楊乾貨店的格局確實非常氣派。朱漆大門上裝飾著嘴叼寶石的龍與五彩繽紛的孔雀,門柱的台座是能招好運的巨龜石像,門柱上頭也貼滿了生意興隆與驅邪的符紙。大概是楊府中有非常吹毛求疵的人吧,整棟宅邸甚至乾淨到了有些詭異的地步,連手構不著的屋檐底下也是一點灰塵或一片蜘蛛網都沒有。

氣派是氣派,但柚紀仰頭望著大門,不由得老實地脫口說出感想:

「品味真是低俗耶……」

「你太失禮了,這戶人家才剛遭逢不幸喔。楊老爺作古後,剩下的就是無能的長男和痴傻的次男,楊老爺的親人肯定都很痛心,很難將家產託付給他們吧。」

左慈邊卸下堆在板車上的工作道具,邊神色自若地這麼說。柚紀不禁心想:你說的話才更加失禮吧。

今日的工作是主持喪禮。昨夜道觀收到訃聞後,令早師父先一步前往楊府,隨後柚紀與左慈將道具堆到板車上,現在才抵達楊府。

兩人身上皆穿著綴有金線刺繡的白色長袍,外罩白銀刺繡的馬褂,頭上戴著辮髮帽。白色自古以來就是會讓人聯想到亡者與卑賤的顏色,因此一般人相當忌諱,但對於工作內容與死亡息息相關的道士而言,白色反而被視作最崇高的顏色。

很快前來弔唁的賓客接三連三地經過柚紀兩人的板車旁,逐一被吸進正好具有暴發戶含義的龍與孔雀大門。五龍州的喪禮總是辦得十分盛大。請來道土舉辦喪禮之後,喪家會邀請弔客和街坊鄰居,擺設宴席款待美酒佳肴。宴席越熱鬧,越能顯示出亡昔是僩有頭有臉的人物,同時也能為亡者開啟通往黃泉的道路。

「哎呀,這是……柚紀,我發現了新品種的寄居蟹喔。」

左慈停下卸下道具的忙碌雙手。明明發現了某樣東西,他的口吻卻一點興奮感也沒有,因此無法判定他究竟是認真的還是在說笑,但左慈就是這樣一個男人。

柚紀納悶地湊向板車察看後,只見兩隻穿著布鞋的小腳正顛倒地從行囊里的大瓶子版口長出來,瘋狂地亂踢亂蹬。

「別悠悠哉哉地說些蠢話了,快點救她啊。腦袋會充血死掉吧!」

忽然對人生感到有些無力的柚紀急忙下令。

左慈分外粗魯地捉住從大瓶子里生出來的兩隻腳,往上拔起之後,出現的是倒立的珞尹。剪齊的豐盈黑髮全整齊地往下垂落,看來像是一支高級毛筆。

「珞尹……你什麼時候躲進來的?我不是說過,你今天要留在道觀里看家嗎?」

珞尹連額頭也漲紅了,整個人氣喘吁吁,狼狽地縮起身子。看來她是偷偷地坐上板車一路跟到這裡來,但抵達楊府後,發現左慈開始卸下行囊,就慌忙想躲起來,卻頭下腳上地卡進了大瓶子里吧。

縣廳依然沒有收到任何龍人之子走失的消息,他們只好暫且收留珞尹在道觀里,至今已過了五天。珞尹一直緊黏著柚紀,不管是睡覺還是洗澡,都不願意與柚紀分開。柚紀儘管有些無措,但也當她是自己第一個妹妹,相當疼愛珞尹。但是,最主要還是因為柚紀害怕若將珞尹交給師父或是左慈,他們可能會以疼愛之名將珞尹倒過來到處亂甩,直到她連鼻血也流不出來。最近社會可都足以凌厲的目光看待虐待兒童一事。

「真拿你沒辦法,也不能讓你自己回去。」

讓她到外面玩耍也很危險(萬一被綁架了,依道觀目前的財政狀況絕對付不出贖金),最後柚紀決定拜託楊府的人在喪襠期間照顧珞尹,接著才開始準備喪禮事宜。

為楊老爺穿上雪白壽衣,塗白的遺容化上鮮紅口紅之後,他的遺體安放在鋪有蜃灰的石棺當中。師父站在祭壇的正面,左右各相隔一步距離的是弟子柚紀與左慈。祭壇上裝飾著象徵諸神的神像與掛軸,肉、甜點、發糕等大量供品一字排開。師父低沉又了亮的誦經聲在低處朗朗回蕩,期間前來弔唁的賓客陸陸續續在石棺前下跪上香。數不盡的線香一一插進香爐里,白煙幾乎要模糊視野,在祈求靈魂能夠毫不迷失地隨著裊裊白煙一同前往天上。

「亡者切勿流連於人世,切勿自黃泉歸來。

謹盼儘速受冥府之召。

在此懇求冥府十殿諸王之恩准。

第十殿為轉輪王、

第九殿為平等王、

第八殿為都市王、

第七殿為泰山王、

第六殿為卞城王、

第五殿為閻羅王、

第四殿為五官王、

第三殿為宋帝王、

第二殿為楚江王——」

專心地傾聽著師父悅耳誦經聲的同時,一股既視感忽然襲向柚紀。令人頭暈目眩的濃郁線香氣味,以及不間斷地往上升起、愛撫般地在天花板樑柱附近繚繞的白煙,喚醒了她腦海中幼時的情景。

小時候,有位刺青師傅老爺爺受師父所託,每個月都會來道觀一次。每當刺青師傅完成工作打道回府,師父就趴卧在自己房間的睡榻上抽著煙,赤裸的上半身又增加了新的咒文刺青。變短的煙草前端飄出的細煙彎彎曲曲地裊裊上升,被吸收進了天花板里,屋內充斥著一種香氣,讓人聯想到感冒時被迫喝下的既苦又甜的蜜。單身師父的房間非常雜亂無章,書架上密密麻麻地塞滿了艱澀書籍與古老貴重文獻,書桌也散亂著寫到一半的文章、毛筆和硯台,睡榻上寢具凌亂放置。書桌的正面供奉著三清之一、受人敬仰的太上老君神像。

發現到待在房門口窺看的柚紀後,師父就會勾起嘴角輕揚下巴,削瘦的單邊臉頰上擠出皺紋,笑容就像流氓一樣。年幼的柚紀小跑步地跑向床榻。剛紋好的刺青看來只像是血淋淋的傷口,柚紀有些害怕不敢伸手去摸,但仍是無比好奇地湊上前細看。

「師父,我也想像師父一樣有咒文的刺青。」

她曾多次如此央求,師父的回答也千篇一律。

「對小鬼頭來說還早了十年哩。」

「那麼十年之後,我就能刺青了嗎?」即便這麼問,還是遭到駁回。

「不行!要是在你這白白嫩嫩的肌膚上留下一輩子的傷痕,身為你義父的我可會良心不安。」

話雖然這麼說,但作為一個人父,師父可不是那種會良心不安的模範父親。身為道士,他確實本領高超,但明明平常就只是個沉溺於酒與麻將的小混混,只有在自己方便的時候才會擺出父親的架子。

柚紀凝視著師父身上不計其數的咒文刺青,忽然隱隱有一抹不安掠過心頭。這些咒文會不會有天甚至侵蝕進師父體內,將師父吞噬殆盡呢?會不會將師父帶到黃泉冥府去呢?

師父,千萬不要走喔。請哪裡也不要去,不要再留下我一個人……

「第一殿為秦廣王。」

——真是受不了。

柚紀彷彿聽見有人這麼說。

她吃驚地環顧四周。但是別說是弔客與親屬,似乎連師父和左慈也未察覺到任何異象,喪禮繼續莊嚴肅穆地進行。

柚紀走在楊府走廊上,身後遠方傳來了宴席熱鬧的歡笑聲,接著她在油燈灑下的微亮光環中見到了一道身長中等又纖瘦的人影。認出來人後,柚紀鬆了口氣跑向前。

「師父,你跑去哪裡了啊?」

「我不是說過要去小便嗎?」

「但你動作也太慢了吧。」

柚紀是因為擔心才這麼說,師父卻搔了搔開始長出鬍子的下頦,一臉不快。

「嘎——?不過是小便久了一點,你就跑來接我,你是我娘嗎?我不過是暍太多酒,吐了點東西罷了。好了,快點回去吧。」

師父粗魯地說完,邁步前往擺設宴席的房間。經過柚紀身旁時,還輕拉了下她其中一根辮子。「很痛耶!」柚紀順著被拉的方向扭過腦袋,噘起嘴抱怨,瞪向嘿嘿笑著走掉的師父背影。

師父幾乎喝酒成癮,一天到晚都在喝酒,但近來突然變得不勝酒力,常常在喝酒的時候跑去解手。但是一旦柚紀表示擔心,他就一臉不耐煩,像個小孩般非常排斥,因此她也無法深入追究。

喪禮毫無延宕地順利結束,當晚在楊府的飯鱖擺設宴席。男人們緬懷故人,不斷斟酒對飲直至深夜,女眷則忙碌地款待賓客。趙道長一行人當然也受到邀請,享用美酒佳肴。由於還不能讓珞尹一個人自行返家,只好繼續將她託付給楊府的人,與府里的孩子一同上床睡覺。柚紀今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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