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D.肖斯塔科維奇
D小調第五號交響曲《革命》 作品47
燈光的落差令眼珠深處隱隱作痛,響介緩步在走道里,前方七緒的輪椅手柄上反射著熒光燈,彷彿是走道里唯一的指路明燈。喧囂聲隔著一堵牆傳來,應該是演奏會結束後聽眾們都去出口了。響介遠遠地聽著他們的聲音,左手握緊了海德菲爾德的琴頸。這把剛才還高聲歌唱的小提琴似乎又緊閉起雙眼,再次陷入了沉睡。
從後台穿過職員專用門,拐進通往準備室的走廊時,前面的七緒忽然剎住了輪椅。七緒似乎也累了,輪椅的速度比以往遲緩。響介抬頭一看,發現準備室門外站著一個人。那人已經穿上了黑色的外套,一隻手拎著小提琴盒,薄鏡片後的眼神與演奏會前……甚至可以說說和響介記憶里的那個人的眼神也毫無區別,還是那麼的冷漠。
男子朝七緒走來,畢恭畢敬地低頭鞠了一躬。七緒也默默地回了他一禮。男子知道,對於演奏結束後的演奏者們來說,奉承和慰勞都是多餘的。響介把手中的海德菲爾德朝男子遞了過去。男子把自己的包放在腳邊,左手支著琴盒打開鎖扣,裡面是那把斷了E弦的蘭德爾菲。響介接過蘭德爾菲後便將海德菲爾德交了出去。看著手中自己這把滿身瘡痍的愛器,響介卻為它感到驕傲。因為它做到了該做的事情。
相對照的,男子將海德菲爾德放入琴盒後,卻盯著它看了一會兒……似乎盯了很長時間,又好像只是那麼一眨眼而已。他驀然抬頭,將手中的海德菲爾德捧到了七緒的面前。
「這把小提琴……它屬於你。」
聽到這句出人預料的話,七緒詫異地抓著輪椅手柄,探身仰視起了她面前的這個人。男子盯著七緒,淡然說道,
「三十八年前我把這把小提琴讓給你母親的時候……曾與她許下過一個承諾。有朝一日放手這把小提琴時,要遵守弦軸轉柄上的刻字,於是我就把它交給了你母親。」
「……弦軸轉柄?」
七緒吃驚地嘀咕一聲,從男子手中接過了海德菲爾德。他說的就是位於琴頭下方插著轉軸的部位。若不是自己的愛琴,很少有人會注意這裡。七緒仔細看了看轉軸的內側,喃喃讀道,
「…….獻給最偉大的小提琴手。」
那是一段隱蔽的刻印。與製作者與製作年份不同,這是路德維希.海德菲爾德只為傳遞給小提琴主人的訊息。男子聞言,深深點頭說道,
「正是因為有這段刻字,我才把海德菲爾德讓給了羽田野。她是一位偉大的小提琴手。毋庸置疑。」
唯有被選中的人才能得到「救世主」。路德維希.海德菲爾德肯定也是希望自己所製作的小提琴能體現這一點。至於為什麼羽田野仁美會將這把小提琴從牛津寄給七緒,響介盯著七緒手中的小提琴,隱隱察覺出這其中的理由。
「她引退後既然會把這把小提琴寄給你……那羽田野仁美肯定也認為你才是最偉大的小提琴手。」
七緒聽了卻搖搖頭,朝男子舉起了一隻手。她的指尖在微微顫抖。剛才那不滿一個小時的演奏指揮已經讓她的手指痙攣起來了。七緒讓男子看著了看因事故後遺症而不再靈活的手後,苦笑著說,
「……這算是什麼意思呢?」
「我不知道她是怎樣的人。你作為女兒更清楚。」
羽田野仁美的意圖依舊不明朗。但能確定的事卻有一個,從叔叔到父親,從父親到仁美,接著又從仁美到七緒——救世主的仿製品便在這些各人所認為的最偉大小提琴手的手中輾轉過來的。對小提琴來說,這只不過是它漫長一生中的片刻而已。
「在你前進的路上,想必會被她不斷阻擋吧。」
「就算會那樣…….我可不會逃的哦。」
面對男子的艱澀感嘆,七緒卻如此放言。說完,她再次確認般的撫摸起了海德菲爾德琴盒。
「不過啊,藤間先生。我現在既沒有權利也沒有能力去拉這把小提琴了。即便如此我還是這把小提琴的主人的話,那我也該像您和羽田野一樣,遵從這把琴上的刻言。」
說著七緒就抓起了海德菲爾德的琴頸。那一瞬間七緒的動作讓響介有些摸不著頭腦了——她像是遞一張工作便簽一樣,反手就把小提琴越過肩膀朝她身後的響介遞了過來。
「贏了小提琴惡魔所發挑戰書《康派涅拉》的首席,現在我就把這件樂器獻給你吧…….獻給最偉大的小提琴手。」
頭也不回的七緒讓人看不到表情,但響介猶豫片刻後還是伸出左手接過了海德菲爾德。七緒確認響介接住小提琴了之後,慢慢鬆開了手。隔著輪椅椅背,七緒又示意著什麼似的聳了聳肩膀說,
「接下來就隨你的便吧。現在它的主人是你,你可以順勢自用,也可以……遵從那段刻字。」
響介明白了七緒的話意,隱隱感覺到了海德菲爾德通過握著的手傳遞出一陣鼓動,與剛才在舞台上所感受的旋律一樣強勁。
銘器會選擇演奏者,它們終將歸於命中注定的主人。那麼,這把小提琴的最終歸屬就不會是在這裡。
於是響介又走向前去,又重複了一次今天已經做過了的動作,將海德菲爾德遞向了父親。父親詫異地睜大眼睛,都忘了眨眼,俄而又漠然說了一句,
「我……已經不拉小提琴了。」
「就算是件仿製品,它也是冠以救世主之名的樂器。」
響介搖頭打斷了父親的話。海德菲爾德所反射的橘色光芒在父親的黑色外套上明晃晃地被映襯出來,響介不禁眯起了眼睛,
「那其實也無所謂吧……就算不拉只當作裝飾,這把小提琴也是一把值得自豪的樂器。就和那把沉睡在阿什莫林棺材裡的真品救世主。」
響介與父親對上了視線。不知他是不是原本就這麼矮小,現在父親看起來不再有那種擋路巨壁的厚重威嚴了。響介如此想著,沙啞地又說,
「父親你……是最偉大的小提琴手。就算你已經放下了琴弓,我作為兒子還是可以這麼認為的吧?」
此時兩人之間僅有一步半之隔,一把小提琴的距離。男子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手伸向了響介手握著琴頸的海德菲爾德。就如同當然他將十六分之一尺寸的小提琴遞過來一樣,能打破這對父子之間距離的也只有這種樂器了。
「那我過去拉這把小提琴……還是存在意義的吧。」
男子如此說著,把海德菲爾德收進琴盒。他扣上琴盒的鎖扣後,提起腳邊的包便轉身經過響介的身邊,朝出口方向走去了。
響介扭頭看去,與記憶中那般一團漆黑不同,父親的背影挺拔且輪廓分明,邁著有力的步子走遠了。
鐘聲已然消失了。就算再度響起,也不再會是父親曾躬身在幽暗中拉響的那般悲戚之聲。取而代之的將是自己一度用海德菲爾德拉響的響亮倍音。看著父親越走越遠,響介沒有叫住他。但就在要拐彎的瞬間,父親卻驀然停下腳步,微微低下頭才從兩人的視線里消失……七緒見了,略稀奇地歪了歪頭,朝父親離開的方向驅動了輪椅。
「……七緒醬、首席!」
拿著小號的彩花忽然從走廊拐角探出頭來叫道。正奇怪的時候,樂團成員們就都一一現身了。他們大概是下台後直接過來的,手裡都還拿著各自的樂器……當然,玲於奈和亮三除外。
看來他們是在窺視這邊的情況。怪不得剛才父親會忽然停下腳步。都仰起她肥嘟嘟的圓臉看過來說,
「怎麼樣了首席?是要辭?還是留下來?」
「都醬,你不是見到父親的表情了嘛,肯定是已經准許咱們首席啦!」
一聽雅史笑著如此說,響介心裡大吃了一驚……父親與他們擦身而過的時候,到底會是怎樣一副表情呢?可惜,響介是無從知曉了。這時,躲在玲於奈身後的幸又小聲接著問,
「那麼藤間先生……還會繼續留在龍樂團的吧?」
響介聞言,肯定地點了點頭。成員們見了,各自安心地鬆了口氣。
「真是太好了啊,首席,我和都醬聽到這種對話,真是提心弔膽啊……所以這下我也必須說服我爸啦……」
不知為何,目下似乎感動至極地用手掩住了雙眼,小峰則安慰似的給他錘起了肩膀。響介見狀,張口本想說些感謝的話,但又總也說不出來,最後只好搖頭作罷。
這時,走廊另一頭走來了一個和服老人與一個巨漢。這對組合著實稀罕。老人手裡拿著貌似從接待處拿來的一個小盒子,搖手示意著說,
「原來在這啊。我再入口處的回收箱里收到了這些意見條哦。」
「真的啊?老爺子快給我瞧瞧!」
源先生說的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