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I.柴可夫斯基
芭蕾組曲《胡桃夾子》第二幕「蘆笛之舞」
【譯註:adagio non tanto, 用於標示速度義大利樂譜術語,指不過分慢的慢板】
伴著外面小孩子們的歡鬧聲, 饗介醒過來了。一邊在心裡詛咒小學放暑假,他一邊試圖坐起來,但全身都莫名其妙的疲倦,即便躺著也好像一夜沒睡著似的。
以前一直住有隔音處理的公寓,現在是卡車一過就會跟著搖晃的簡陋房子,睡不著也是自然……即使這樣對自己解釋,但饗介很清楚真正的原因。
他盯著新居的天花板,長長嘆了一口氣。昨天的奇妙興奮感仍未退去。當時的勃拉姆斯怎麼想都不像是自己拉出來的。何況那個協奏曲是十年前那個名為樋山由佳里的少女所演奏、並且被自己視作目標的曲子。
這種巧合著實讓人不可思議。
承認也罷不承認也罷,即便不說出口,隨著時間過去,饗介還是逐漸意識到了這個事實並提醒自己——沒錯,一之瀨七緒是個天才。
音樂是「天才」和「才能」一類詞語橫行的世界。這話儘管在一般人聽起來像是在為自己不努力找借口,但在音樂大學裡,饗介對這種事情有過痛徹的體會——天才和才能是的確存在的,沒有才能的人就只能像他現在這樣,躺在鄉下破舊房子的睡鋪上。
躺著的饗介盯向他那裝著愛器的盒子。小提琴綳著琴弦的狀態是最為自然的,尤其是這種極為纖弱的老牌樂器,弦要是斷了就必須馬上換上新的。
但是饗介正要給它換新的E弦時,卻怎麼也找不著備用弦了。他這才想起,整理行李的時候,備用弦被他隨手丟進不知哪個紙箱里去了。現在琴盒裡剩下的只有他錯買的便宜鋼弦,他只好暫時把所有弦都換成了鋼弦。
也不知道這個小鎮會不會有賣小提琴弦的店,但不管怎麼說,饗介得趕緊去買正經的腸線,要麼從行李堆里找出腸線。
饗介終於從床褥上起身,打開了琴盒。因為上了與以往不同的弦,那個擁有獨特調節鈕的小提琴看起來很不服氣。饗介嘆口氣,又想起了昨天的演奏。
饗介是未能成為小提琴家的普通至極的失敗者。在稍顯富足的家庭里出生、被父母的要求拿起樂器、找到憧憬的演奏者、接著遭受挫折、被放逐,簡直是落敗者的標本。但是,七緒的指揮讓他產生了愚蠢的錯覺,錯覺就算是這樣的自己,也許也能創造出能讓人耳目一新的音樂。
「樂團首席么……」
第一小提琴首席演奏者,小提琴手們的憧憬。當然,饗介從未擔當過樂團首席,就算在音樂大學所屬的交響樂團,他也一直只是在次席或者三號席左右徘徊。饗介雖然也認為龍樂團不過是個業餘交響團,但是有七緒在,他也許能再次拾回險些放棄掉的某個東西……
這時,桌子上的手機忽然響了。饗介慌忙拿起一看,是個陌生號碼。饗介本想無視掉,但鈴聲隔了片刻便又響起來了。如此反覆三次,饗介最後認輸地按下了通話鍵。
【喲、饗介,你不是還在睡覺吧?現在連小學生都做完廣播操吃過早飯,悠閑地開始觀賞暑假動畫電影了哦。】
電話那頭立時傳來了一個女子的大嗓音,饗介本能地扶住了額頭。現在是有個異性給自己打電話,如果換做一個熱戀中的少女,此刻內心想必雀躍不已。可惜饗介現在可沒有那麼雀躍的心情,反而覺得苦悶又欲說不能。
「我說……你到底是從哪裡搞到我的手機號的?」
【嘛嘛、搞那麼嚴肅做啥。話說你這個公寓既沒有殘疾坡道又沒有電梯,真像個要塞啊,饗介你就那麼討厭我來著?】
聽她這麼一說,饗介越發感覺不妙了,於是爬到窗口想往外看。一下拉開昨天臨時掛上的薄薄窗帘,朝陽台上的生鏽扶手外看去,一輛眼熟的小汽車正停在外面。
這不會是噩夢的延續吧?饗介不禁懷疑。自己的住所都被人鎖定這種事情讓他很是不快,
「七緒,你肯定是看我的履曆書了吧……小心我把公民館整個告了哦!」
【那麼你的工作也就沒了哦?總之你先下來吧。你要是不下來,我就一直在這裡裝作被你拋棄的女人連呼你的名字哦。】
這個地方的治安真是糟糕。饗介氣得攥緊了手機,無奈便又爬回了他滿是紙板箱的房間。
七緒說的沒錯,這個房齡早已超過三十年的老公寓沒有什麼電梯,饗介自然不必擔心七緒會進他的房間。但他也不能在這種一早就酷熱的天氣里把一個身患殘疾的女子丟在外面。
【啊、把小提琴也帶來吧。只要帶上了小提琴,管你現在穿的是睡衣還是沒洗臉,都無所謂。】
「搞什麼啊,樂團的練習嗎?」
【今天星期天,是樂團全員練習的日子,我給你介紹啦。】
也是,星期天一般都是休息日。作為一個還沒有正式拿到錄用通知的人,饗介對星期天還不太注意,加上之前聽說星期天公民館會閉館,所以他對星期天的認識就更偏了。
「嗯?那麼就是說,你現在並不是在工作?」
【我是非常勤委託職員啊,工作比其它員工更變通了啦。今天我休息的。】
原來如此,饗介邊想著邊開始從紙箱里翻找出衣服換上。對方雖說穿什麼無所謂,但也沒有哪個樂隊的成員會聽從一個第一印象就很糟糕的首席吧。但要像昨天那樣穿一身西裝過去,在這個盛夏的盆地里又無疑是自殺行為。
饗介無奈地拉出襯衫和牛仔褲的時候,包著替換腸線的小包也從縫隙里滾出來了。昨天他那麼四處翻找一通都沒找到,真不知道為什麼要找的東西總會在不碰巧的時候出現。
饗介正想要把琴弦換上,桌上的手機又響起來了。真是的……饗介拿上手機和提琴盒就出門了。一走下銹跡斑斑的樓梯,七緒就把頭伸出車窗,用一臉讓人不爽的燦爛表情向這邊招了招手。
「快點快點,這裡可不能停車啊,再被貼一張單子我可就被吊銷駕照啦。被吊銷駕照對我來說就等於被軟禁在家,可關乎我的死活問題啊。」
這個女人在龍之坂到底是多嚴重的問題兒啊。饗介都快要頭疼了,但對方卻一點都不體諒這邊的心情,徑自打開了助手席的車門鎖。饗介一打開車門,大音量的【英雄】就傳了出來。看來她的汽車和商店街的歌劇BGM一樣,都是無限循環著的。剛起床的饗介還有些頭暈目眩,而七緒卻落井下石般又失望地說,
「看你昨天穿西裝還感覺挺正經來著,日常衣服一穿就寒酸了啊。嘛、我是無所謂啦。」
關你什麼事啊——還沒工作的饗介沒能說出口。他鑽進開著空調的汽車,準備換個話題,
「不過你跑到鎮外這種地方來,家裡人不擔心么?」
「那個沒必要,家人什麼的,我沒有。」
七緒毫不猶豫地就回答了饗介的隨口一問。她的口氣實在太過輕鬆,反而讓饗介不知道怎麼說了。七緒用她一如往常的粗暴動作,笨拙而急速地發動了汽車。
「商店街附近的住宅區里有一個輪椅老人住的平屋,雖然外面看起來舊,但裡面是按無障礙設計的。那個房主和源先生的關係好,就便宜租下來了。護理員每周要去他那裡兩次,但老人一般事情都能自己做。人啊,只要有體力和輕快腳步,些許勉強都不在話下。」
饗介不知道七緒以前什麼時候遭遇過什麼事故,但感覺自己還是不要過分探聽別人家裡事為好,於是清了清嗓子又換了話題,
「七緒你是本地人么?看你好像面識很廣的樣子。」
「不不,我大學時開始在這裡住的。嘛、大學時因為事故退學就是了。」
她又給了饗介一個很意外的回答。七緒看樣子好像很久前就熟悉這個鎮上的人了,但這個地方地如其名,有很多坡道,對殘疾人來說可不是什麼便利的地方。既不是本地人又沒有家人,那就只是因為喜歡住在這裡的?
當然,這不是才和人家見過兩次面的人能提的問題。七緒雖然看樣子毫不介意,但饗介可不敢說她這個隨便態度是不是裝出來的。
饗介正如此猶豫尋思時,一旁的七緒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叫將起來,
「對了,我們順便去把圓號首席也敲醒吧。那傢伙是個夜貓子,老是遲到,希望他至少能老實來參加全體排練啊。」
饗介本以為龍之坂商店街就是指那個拱廊步行街,但與步行街隔一條馬路的商業區似乎也是被包含在內的。那個商業街也算不上熱鬧,他們行駛一段後就停在了一家店前。
店名字叫【寵物店KOMINE】,招牌上的可愛小狗插畫在風雨里變得銹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