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傑斯特.穆索爾斯基
鋼琴組曲《展覽會之畫》序曲漫步
有一個交響樂團正在找樂團首席——告訴饗介這個消息的是饗介的叔叔藤間馨。他的渾濁嗓音從夾在肩上的手機里聽起來還是那麼不靠譜。正一股腦地往紙箱里塞東西的饗介停下手,不可思議地眯起了眼睛。
「樂團首席?那原本就不是出來找的吧?」
樂團首席通常指第一小提琴首席演奏者,是與指揮手共同掌舵交響樂團的重要角色。換句話說,如果沒有首席小提琴,交響樂團本身就無法成立。叔叔這個消息正可謂本末倒置。不過,那個叔叔卻不以為意地直白回道,
【就是字面意思啊。一個在龍之坂的小地方的交響樂團,現在好像在找優秀的提琴手。】
「那不是業餘交響團么,我是在找正經工作,業餘的可掙不到錢啊。不首先解決生活問題就無從談起。」
【那不是當然嘛,這世上怎麼可能會有招聘首席小提琴的職業交響團。】
聽到這般理所當然的話,饗介沉默了。叔叔自顧繼續說,
【說到底,現在是你挑肥揀瘦的時候?說白了你不就是個家裡蹲嘛,自尊心還莫名其妙的高。真是沒救了,哥哥說了都是淚啊。】
聽著對面丟過來的話,饗介無可辯駁,只能支吾不語。看一眼掛在牆上的日曆,已是六月,從大學畢業業已過去了三個月,但他桌子卻只是不斷地堆積來自國內外職業交響樂團的不錄用通知書。
【照你這樣繼續落選下去,最後只能落個抱著小提琴枯死的下場哦?反正哥哥他也快要把你趕出去了吧?】
「不是就快遺憾的是你已經說中了。其實我現在正收拾東西準備搬家呢。」
好不容易說出話來,自己聽著都倍覺丟人。正好從抽屜里翻出一大堆備用弦,他便整包丟進了一個紙箱里。這個安裝了隔音設備的公寓是進音樂大學時他父親準備的。一無所成迎來畢業後,他必須在這個月之內退掉。搬出公寓後,想必家裡也不會讓他回去吧。
聽到侄子這一番苦水,那個叔叔卻發出了一陣愉快的大笑,
【被趕出來了啊。嘛,你那狀況也是沒有辦法吧。那你接下來準備搬哪兒去?】
「還沒決定總之,現在先為隨時搬家做準備。」
你太讓我失望了——父親的話在饗介腦海里響起。饗介記得自己問過父親是什麼讓他對自己失望。但是沒能回應期待的人終究只會被排斥,這便是小提琴手一直享受恩惠之後的下場。
饗介自己也覺得害臊地嘆了口氣,手機差點從肩上滑落。手機雖然離開了耳邊,叔叔的聲音還是那麼洪亮,
【那不是正好嘛。這樣你去龍之坂就沒有任何障礙了,簡直是上天助你啊。有我這麼好的叔叔,你真是個幸運的傢伙。】
「輪得到你說?」
饗介哼哧道。他之所以總覺得這個叔叔的話不地道,是因為他知道對方是怎樣的人。藤間家一家都是中等身高和身形,唯獨這個叔叔生得一副彷彿基因突變了似的大身板,而且還長了一張像是被雕刻刀削砍過的拉碴鬍鬚臉。這個國籍不詳的大塊頭能流暢地說七國語言,人們初次見到他時鐵定都會被驚得目瞪口呆。不過也許正是托這個的福,他才能靠開樂器行過活的。他個人經營的公司基本都在國內,但多數時間在歐洲收購樂器。
饗介一邊回想這個好久不見的叔叔的獨特外貌,一邊合上了紙箱蓋。
「龍之坂那個地方在哪裡?總感覺以前好像聽說過。」
【從新宿坐電車大概一個半小時就到。你不也是沒錢嗎?都心的物價很高哦,要住的話還是鄉下合適。】
「話是那麼說,但那種地方會有工作?如果只有能拉小提琴的樂團而沒有工作,我早晚還是得枯死。」
【龍之坂的公民館裡正好有我一個熟人,這會兒正好在找一般事務輔助臨時職員——說白了就是臨時工。嘛,這點事情都用不上關係的。】
音樂家就是這種不懂變通的人。能成為職業演奏家的也就是那麼一少部分人而已,如果能放下臉面,到快餐店裡一直炸薯條也不是不可以。實際上也真有一直那麼過來的不肯放棄的人。
饗介也不例外。在音樂大學度過的四年里,他也絕非玩過來的。但是這個世界並不是只要努力就能怎麼樣,沒有任何值得矚目的比賽獎項,只靠日本著名音樂大學小提琴專業的學歷是坐不上那些為數不多的職業坐席的。
就算是父親半強硬地讓自己走上這條音樂道路的,現實也是無可奈何。看清現實而止步猶豫的這三個月里,一石頭將自己砸醒的是叔叔,或許自己還要為此感謝他才是——饗介想著便清了清嗓子說,
「知道了,我考慮考慮吧。」
他勉強從喉嚨里擠出話後,聽筒對面就響亮地發出了大笑。饗介下意識就把手機從耳邊拉開距離,叔叔則在聽筒對面顧自愉快地繼續說,
【饗介,這樣才像我可愛的侄子嘛。畢竟,我幾十年前也被藤間家趕出了家門啊。你這傢伙難不成不是哥哥的兒子,而是我兒子吧?】
「別說出那麼嚇人的話啊我可不敢否定。」
【嘛,就是說接下來難得我借給你的蘭德爾菲要寂寞一段時間了。】
聽到這話, 饗介又沉默了。他打開桌子上的小提琴盒鎖扣,試圖將剛才電話里聽到的所有否定都忘掉似的搖了搖頭。
「是啊說得完全沒錯,叔叔。」
那個琴盒裡放著一個對男人來說做工過分精細豪華的漂亮小提琴——卡羅.皮埃爾.蘭德爾菲,十六世紀與斯特拉迪瓦里同年代製作的銘器。和當時的斯特拉迪瓦里一樣,與瓜爾瓦里和阿瑪蒂相比雖屬中檔品,但作為外行也能使用的古典提琴很有名氣。
[註:斯特拉迪瓦里、瓜爾瓦里、阿瑪蒂均為16世紀至18世紀著名制琴師家族]
這個小提琴是兩年前叔叔給他的。本以為叔叔會把小提琴便宜賣給自己的侄子,結果他卻只說是借——只是借給你哦,說還回來的時候就趕緊還來——他如此說。
如果要買,大概要八百萬左右吧雖不知道叔叔是怎麼想的,但學生能夠拉這麼好的小提琴就已經非常幸運了。一想到不能辜負他的心意,那個叔叔又故弄玄虛地開口說,
【你也得從學生身份畢業,去野火燎原的社會滾打了。還是那樣自顧自的話,最後只會是拋屍路邊。是個男子漢就站起來,佛之饗介!】
聽到那個從小就被調侃的外號, 饗介不由得拉下臉來。作為演奏者,平穩的獨生子環境造成的競爭心缺乏常被認為是一種致命傷。
聽筒對面的叔叔沒顧忌饗介的感受,最後說,
【龍之坂很不錯哦,地如其名,像是個有龍飛落的地方!這麼一聽很帥氣吧?嘛、去了就知道了,你肯定會中意的!】
於是,八月上旬的一個暑日,饗介帶著一個行李箱和小提琴盒在龍之坂車站下了車。下車的瞬間他便理解了叔叔最後所說的話。
那是一片如同被巨龍蹂躪殆盡之後的遺迹——一無所有的小鎮。
饗介在小鎮邊上的一個簡陋公寓里放下行李後,第二天周末就去了龍之坂的公民館。一般事務輔助臨時職員雖然聽起來像那麼回事,其實就是打工。不過日本現在經濟不景氣,只要能拿到薪水就已經不錯了。
龍之坂公民館與小鎮整體風格一致,是一座小巧的建築。這裡似乎還兼用作圖書館,走道里貼滿了小學生畫的標語、海報和雜七雜八的告示,滿是舊日學生時代的老教室氣息。
「唔嗯唔嗯,藤間饗介君、二十二歲厲害啊,帝真音大小提琴專業畢業的精英嘛。」
公民館的事務所一如所料的小,名叫根津的館長坐在最裡面,姿勢可愛地歪頭用漆黑的栗子眼看著饗介。用可愛形容一個男人聽來像缺乏辭藻的女高中生,不過確實很可愛也沒辦法。不知為何,他跪坐在墊著墊子的椅子上,雙手拿著饗介的履歷一邊看一邊彈簧玩具似的不停點著頭。他把鞋子整齊地擺在一邊,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懂禮儀。
事務所的空調估計很舊,完全不製冷還噪音不斷。放在裡邊充數的電風扇滿身的瘡痍,不停地擺動著向饗介吹來斷斷續續的風。
好歹是面試,饗介穿了一身職業裝,但他一早就後悔了。龍之坂大概位於山間盆地,早上就開始又熱又潮了。擔心著濕氣對小提琴很不利,饗介又羨慕穿著寬鬆polo衫和卡其褲的根津。
「說到公民館的工作呢,就是為市民們構築文化的橋樑,行政和居民密切配合,促進地方活力和教育事業。感覺不錯吧?」
雙手抱在胸前如此解說的根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