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下次見面時請讓我品嘗你煮的咖啡 三 隱藏在乳白色中的心

1

事件的契機總會在我意想不到的時候前來叩門。

對我來說,和塔列蘭咖啡的相遇,也代表了與切間美星這名女性的邂逅。我認為將我的理想化為現實的她,是位在各方面都具備神秘魅力的女性,也讓我對她興起了超越一介咖啡店員的好奇心。另一方面,我被吸引的原因,其實就是她能沖煮出我理想的咖啡的咖啡師身分,不過也無法完全否認,當我一旦得知味道的秘密,就會對她失去興趣的惡劣心態。我雖然以重現理想咖啡為首要目的親近咖啡師,但真要深入探討真相時,心裡就會產生恐懼感。可以說已經快迷失自己的目的了。

表面上美星咖啡師對待客人也很和善,卻不會讓客人輕易親近她,有時候會覺得她好像一直在築一道肉眼看不見的牆,讓人覺得像在跟一個被過度管教的小孩說話,她臉上的微笑則有如一副藏起情感的面具。即便我已經造訪塔列蘭數次,也逐漸化解她的戒心,我還是配合其獨特的距離感,巧妙地謹守著客人的身分。雖然是有意識的行為,我卻一直努力不去注意。

我們的關係卻因為一個預料外的發展而出現了變化。

——美星咖啡師在靠窗的桌旁和我面對面坐著,看起來心情很好。

距離八月結束只剩下幾天,斜斜照進室內的陽光可隱約窺見幾許秋意。話雖如此,殘夏的氣候依舊相當炎熱,選擇喝熱咖啡還是難以擺脫逞強之嫌。我無所謂,因為這是我來光顧的主要目的嘛。那為何我現在即將脫口而出的卻儘是嘆息呢?

……難道是味道變差了?

我以僵硬的假笑回應咖啡師的微笑。我根本不敢在這種氣氛下老實說出感想。要是我現在說這杯咖啡「差強人意」的話,等於斷言美星咖啡師所煮的咖啡只有這種程度。再加上我從未在她臉上看過如此愉快的笑意,所以我死也不會說。

「你平常使用的都是怎樣的咖啡豆呢?」

突然提起其他話題會顯得很奇怪,於是我只能藉由談論咖啡來逃避。

「如果我只說阿拉比卡或羅布斯塔的話,您應該無法滿足吧?但是很抱歉,這是我們的商業機密。」

咖啡師壓低聲音回答。當然,我從一開始就不指望她把秘密告訴我。

「你們的咖啡豆看起來不像自行烘焙,是怎麼挑選採購的?」

「在北大路有一間我們長期合作的烘焙業者。好像是上一任店長太太在創立我們店之前就認識他們了。對方雖然年紀很大了,但細膩的烘焙技術絕對一流。我們都是請對方準備咖啡豆,再少量進貨。」

「因為不論是生豆還是烘焙完成的咖啡豆,如果請對方留貨,風味很容易就流失了嘛。」

「不只如此,氣候或保存環境等條件也會影響咖啡豆的香味,使品質產生變化。為了讓影響縮減至最小,採購時我會檢查味道,然後再針對烘焙的程度等細節請烘焙業者進行細微的調整。」

除了咖啡豆的品種和綜合咖啡的調配比例,烘焙程度也會徹底改變咖啡味道;為了確保咖啡的香味不變,用人類的舌頭仔細監督修正是不可或缺的重要步驟。所以塔列蘭符合我理想的咖啡,可以說是咖啡師和烘焙業者合作下誕生的成果。

難怪她說話的態度神秘兮兮的,我頗為認同地點點頭,又喝了一口咖啡。接著我的懷疑成了肯定,咖啡的味道真的變差了。距離我上次來訪是兩周前,在這段期間究竟發生了什麼專呢?

「您上次來這裡應該是在送火之日那天,對吧?」

咖啡師的話就像準確地看穿了我的心思般,讓我心頭一驚。

所謂的送火,指的是和葵祭、只園祭、時代祭並稱京都四大例行活動的五山送火。為了送走在中元節時迎來的祖先靈魂,會以篝火在俗稱大文字山的東山如意岳排出「大」字,並在其他山上分別排出妙法、船形、左大文字、鳥居形的字樣,代表著京都夏季的活動。由於舉行日期在每年八月十六日,也有人稱它為「大文字燒」,不過卻因此激怒了當地居民。主要的理由據說是「這是把祖先靈魂送到另一個世界的宗教儀式,怎麼可以隨便加上『燒』呢」(1)?但其實在很久以前的時代好像也曾被稱為大文字燒,事情似乎沒有單純到能讓身為局外人的我以瞭若指掌的口氣談論。

總之,在京都定居邁入第三年的我,決定今年一定要看一眼映照在夜空的「大」字,所以特別空下十六日一償宿願,並順便造訪這間店。這段前因後果咖啡師已經聽我說過了。

「哦,嗯,是啊。當時一時興起就跑來了。」

我的一時興起確實促成了今天這意想不到的局面。我現在會坐在此處和美星咖啡師喝咖啡,是因為接受她的邀約。既然如此,我就算把她的用意解釋得稍微樂觀一點也無妨吧?之前一直避免去想的念頭划過胸口,即便對兩人的關係懷有些許微弱但令人愉快的緊張感,好像也沒什麼奇怪的——如果和以往不同味道的這杯咖啡,沒有徹底破壞此時美好的氣氛就好了。

我把手肘靠在桌上,懶洋洋地看了一眼窗外。說時遲那時快,一個人影從我面前閃過,我不禁「啊」的輕呼一聲。

「那小孩怎麼了嗎?」咖啡師的耳朵真尖。

我看著男孩子逐漸走遠的背影,疑惑地歪了歪頭。

「只是在想他為什麼要背著書包。」

「如果他是幼稚園學生或國中生的話,我也會覺得很奇怪。」

「那個小孩是小學生喔。可是現在才八周,應該還在放暑假吧?」

咖啡師眨了眨眼。

「青山先生,您在京都定居多久了?」

「兩年多。之前住在大阪,更久之前則是老家。是離這裡很遠的城市。」

「那難怪您不知道了。不過,為什麼您看得出來那孩子是小學生呢?」

雖然不知道她究竟在說我不知道什麼,但我還是先回答她的問題。

「你看到剛才那位少年的樣子嗎?雖然我不知道這種說法是否恰當,但只要見過他一面就很難忘記吧?」

「是啊,他的頭髮和眼珠的顏色都不像日本人。」

不只耳朵尖,連眼力也好得很。

「他用很快的速度跑過去了呢!總覺得好像還看到他在哭……」

「在哭?從我的位子幾乎只看得到背影……總之,是個很特別的孩子吧?也就是說,我並不是今天第一次看到他。」

此時我腦中出現一線光明。如果把少年至今的怪異舉動告訴咖啡師,一定能吸引她的注意力。然後我們交談的內容就會繞著少年打轉,避開與當前這杯咖啡的味道有關的話題。而且萬一她真的替我解開了少年的秘密,不只是一石二鳥,甚至可說是個一石三鳥。

「雖然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我們難得碰面,就請你再陪我一會兒吧——」

為了儘可能忠實重現自己和少年的對話,我開始仔細訴說,而伴奏音樂的爵士樂也像要吞聲屏氣般,突然轉變為沉穩的曲調。

1文字燒為一種日本鐵板燒小吃,大文字燒便是把活動戲稱為食物的說法。

2

最後一次見面應是在兩周前,最早則得從那時再往前追溯半個月左右。

那天才剛邁入八月沒多久,是個熱到讓人發暈的日子。跑去大學的圖書館吹了一會兒冷氣後,便在回家路上繞道前往超市買晚餐。

超市位在一間小學正後方,將腳踏車停在隨處可見的腳踏車停放處。當正要穿過停放處入口的自動門時,突然感覺有人拉住袖子,便轉過身一看。

「——大叔。」

站在面前的是一名長得像白種人的少年。

他看起來差不多有十歲吧!棕色頭髮又細又軟,長度約到肩膀;眼珠也是淡褐色的。他的右手拉住我的袖子,左臂抱著一顆足球。

京都是個外國人很多的城市,少年出現在此處並不覺得有什麼奇怪。但一牽涉到彼此能否溝通就另當別論了。更何況一切實在來得太突然了……

「I "t speak English,I am a Japaudent……」

總之,腦袋完全打結。

少年有些傻眼地從鼻子哼出一口氣。

「冷靜點,大叔。我會說日語。」

十分老成的口氣成功地讓人相當難堪。或許會覺得很不講理吧!但還是忍不住有些粗魯地扯回了自己的袖子。

「我怎麼看都不像是大叔嘛。害我完全以為你的國家把『大叔』當成問候語來用了耶。」

「少騙人了。你剛才明明說了English怎樣的。」

比剛才又老成幾分的口氣讓人嘴角不由自主地抽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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