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李國慶、王軍、劉友斌、伢鱉和我也沒再畫連環畫了,因為大家鬧了意見後,幾個人覺得再守著連環畫畫也沒意思了。而且,發不了財是鐵打的事實。近兩年來,長期囊中羞澀,談個愛也只能往消費最便宜的排檔上帶,買衣服也只能去大路貨的店子買株洲牌衣服。李國慶為自己發不了財有些煩躁,同時為自己沒遇上一個愛上自己的女孩而垂頭喪氣。他有一肚子火,又不好打人,就綳著臉把自己關在家裡畫油畫。軍鱉,你跟我介紹一個妹子看看。有天,王軍到李國慶家玩,李國慶渴望有人紅袖添香道。王軍也覺得李國慶在戀愛上很失敗,馬上答應道:可以。李國慶反倒嚴肅起來,交代說:不準介紹你玩過的妹子給我啊。王軍笑道:我們這麼好的朋友,我是那樣的人嗎?保證不介紹我用過的。然而那些被王軍調遣來支使去的女孩都是沖帥哥王軍來的,她們放下美麗的架子,不怕危險地將嬌軀交給王軍(王軍騎摩托車),並不是為了見別人,她們是希望王軍把她們帶進愛情的國度去浪漫,而不是來聽苦悶的李國慶背僵卧孤村不自哀那類詩的。她們對王軍展開過聯想的翅膀後,就都沒心情跟李國慶談愛情了。她們見王軍將她們叫進屋,指著端坐在一隅西裝革履的李國慶,說我幫你介紹一個對象,他是中央美院壁畫系畢業的高才生。那些滿懷信心地跑來的妹子就一個哈欠打給眼睛發亮的李國慶,坐不了五分鐘就要走人。

李國慶羞紅了臉,忙攔住王軍說:讓她走。立即就再不談這事了,而是嚴肅著臉說:我想開個畫店,用自己的畫養活自己。你來一份不?王軍說:我來一份。李國慶已被群藝館除了名。一年多前,在他扯起畫連環畫攤子不久,群藝館的頭突然指令他去瀏陽鄉下「社教」,他頂著不肯去,理由是他又不是黨員,應該讓黨員去。但群藝館的領導不欣賞他,不欣賞他的主要理由是他太目中無人了。已經決定了是你,館長說,你必須去。李國慶沒去,這是他準備衝破單位的束縛。一個人有了單位就好像被無形的繩子捆住了手腳,他要把這捆繩子丟掉。館長見他根本沒去,找他談話,把市裡的文件拿給他看,他就像王軍帶來看他的女孩樣打著哈欠,這讓館長覺得自己的領導地位受到了侮辱。館長拉下臉來,說下個星期一你還不去,你就趁早離開群藝館,免得背上開除的罪名。李國慶對「罪名」兩字十分反感,馬上罵了句髒話,館長迴轉頭來盯著他,李國慶也反盯著館長。館長沒想到中央美院壁畫系畢業的李國慶有這麼驕傲,氣得一臉菜色,指著李國慶的鼻子說:你太目中無人了。李國慶火了,一心把自己往絕路上逼道:你不過是個小館長而已,其實你是個白痴。第二天,除名通知書就塞進了李國慶房間的門縫,限他星期一以前趕到瀏陽張坊鄉,否則就以除名論處。李國慶是星期三才發現這張通知書的,就撕了通知書。這等於是把自己的工作撕了。

沒了工作的李國慶想來想去,決定開個畫店,靠賣畫為生。王軍願意加入,他很高興。他又高興地打電話給劉友斌,問劉友斌願不願意跟他一起開畫店,劉友斌也說願意。李國慶說:那你拿五千塊錢來。劉友斌在電話那頭不吱聲了。李國慶說:聽見嗎五千塊錢?劉友斌說:我的工資啊獎金啊還有畫連環畫分得的錢都攥在我老婆手上了。李國慶道:你老婆跟你不就是一個人嗎?劉友斌說:錢一到她手上就出不來了。李國慶說:那算了。就打電話給伢鱉,問伢鱉願不願意加盟,伢鱉想了想,說願意是願意,只是我聽劉友斌說要拿五千塊錢,我沒那麼多錢。李國慶問伢鱉能拿出多少錢,伢鱉吞吞吐吐道:我最多能拿出一千塊錢,而且還得找我弟弟借。李國慶急需要錢開店子,便說:那你就拿一千塊錢來。

伢鱉來了,口袋裡揣著一千塊錢。李國慶就拖著伢鱉去工商局註冊。他就跟大藝術家走進小工商局樣,叼著煙神氣的樣子步入了工商局。他想了一氣,決定取一個引人注目的店名,就在註冊表上填寫道:一同暖畫店。登記註冊的工商幹部皺起了眉頭,因為一同暖是長沙人罵人時的髒話「一筒卵」的諧音。工商幹部把李國慶遞上去的表一丟,說這個名字不能註冊。李國慶說:我是特意要投機取巧。工商幹部說:我說不行就不行。李國慶問伢鱉取什麼名?伢鱉是個沒主見的人,說那不隨你。李國慶捨不得把一同暖這個店名丟棄,就在一同暖的同字後面添了個字,變成「一同溫暖」畫店。他問工商幹部,這種可以吧?工商幹部是個受了傳統思想教育的中年人,又蹙眉頭,說一同溫暖也不行。李國慶搓搓手,不甘心,就又寫了個名字:一同好暖。工商幹部火了,「一筒好卵」?你為什麼硬要圍繞著這個名字打轉轉?比如取向陽花畫店或紅太陽畫店不好嗎?為什麼硬要取一筒卵、一筒溫卵、一筒好卵這樣低俗不堪的名字?李國慶知道自己拗他不過,因為圖章握在他手上,便妥協道:你說得對,那就按你的意思取名向陽花畫店吧,你是領導。工商幹部沒那麼氣了,覺得自己終於扭轉了一個人的骯髒思想,便用派克筆在營業執照上填寫了向陽花畫店幾個字。

向陽花畫店開在黃興路上,老闆是三個人,李國慶、王軍和投資了一千塊錢的伢鱉。劉友斌雖不是老闆,卻也畫了幾幅小油畫拿來掛在向陽花畫店裡,指望著李國慶一高興把他的畫變成人民幣。劉友斌審視著自己的畫,一邊在畫的下面貼著標價,寫著:八千元人民幣、一萬元人民幣、一萬五千元人民幣。接著,他站在遠處欣賞,覺得自己在廣州美院油畫系沒白混四年道:我自己都覺得我的油畫在湖南算畫得好的。李國慶說:那是那是。劉友斌相當滿意的樣子笑笑,隨後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走了。李國慶走上去,把劉友斌貼上去的標價撕了,重新貼上標價:一萬五千元人民幣、兩萬元人民幣、兩萬五千元人民幣。李國慶對王軍說:我們總要賺錢才行,不然我們又怎麼能養活這個門面?

向陽花畫店裡的油畫和國畫都標價太高了,長沙市民的審美趣味和審美意識並沒上升到收藏藝術品的程度。那個年代的長沙人還對藝術不感興趣,要他拿五十塊錢買一幅畫,他仍然會猶豫半天,因為五十塊錢的用途實在不輕,在一九九三年至少可以讓一家三口吃整整一個星期飯菜,或者可以拿它買一雙國產旅遊鞋或買兩件T恤衫送人,所以沒人捨得花幾千元或一萬兩萬元買向陽花畫店裡的畫。但李國慶不是這樣認為,他覺得越是這樣就越要把畫價標上去,因為與其賣二十張畫賺五百塊錢,不如賣一張畫賺五千塊錢。這種思路對是對,但不符合「行情」。那時候來長沙市的外國人或香港生意人的確不多,一是湖南是內陸省份,又不是一個經濟發達的沿海省份,來長沙的老外或香港、台灣人不多;二是,就長沙市而言,一些於本地發起來的大老闆都是土老闆,就在早兩年家裡還是掛吉祥喜慶的年畫或父母仍在餵豬的角色,這些人做人做事都舉一反三,輕易不會把自己好不容易賺到的錢拱手送人,而藝術品在他們眼裡不過是哄鬼的東西。劉友斌的那三幅油畫掛在店堂里就從來沒人問津,一些忙著結婚或搬新居而需要在客廳里掛畫的長沙人,走進向陽花畫店尋找合適的畫時,伸出頭一看,幅幅都是幾千元或上萬元,他們都懵了,甚至連一句話也不說就轉身走了。你們的畫標價太貴了,王軍的女友看了圈價格後,吐了吐舌頭,說這怎麼可能賣掉?

王軍在一家卡拉OK廳里等人的當兒趁機勾引了一個妹子,開始以為那妹子是坐台的,後來一交談才發現那妹子是做服裝生意的,那天她在卡拉OK廳里等她的男朋友,而她的男朋友居然在麻將桌上,為了實施對男朋友輕看她的報復,她那天就同王軍上了床。一上床她發現王軍比她男友可愛多了,於是向王軍打了個報告,要求成為他的女友。王軍見她一打開皮袋就是一大掇一大掇人民幣,又如此主動,就做出紳士的笑容接納了她。賣服裝的女人當然曉得長沙人的消費水準在什麼位置上,她說:一百塊錢以下一幅肯定會有人買,一百塊錢以上的就很難走動,我賣服裝就是這樣的。李國慶感到絕望,做一個油畫框,將油畫布釘上去,用進口顏料畫完它,再做個外框框起來,刷上油漆,成本加工錢少說也要一百塊錢,還不要說房租、電費和水費及工商管理費、稅收及街道辦事處來收的衛生費等等了,一幅畫賣一百塊錢那是做貼本生意。李國慶把伢鱉叫來了,讓他畫國畫,因為畫國畫成本低。伢鱉很愉快,一個下午就畫了七八張山水、竹子和荷花什麼的。李國慶覺得這好,一律標價五十元一幅,並將伢鱉畫在宣紙上的國畫直接吊在繩子上,兩頭用木夾子夾著,掛在店門外隨風飄搖。隔壁店有一對夫妻是做服裝生意,他們把服裝也擺到了門外,掛到了外牆上。一天上午,隔壁服裝店的老闆晚來了幾分鐘,見他原來掛衣服的地方居然掛滿了在風中飄飄蕩蕩的畫,火了,三下兩下地把那些國畫扯了,扔在地上,任過往的行人踐踏,這把李國慶和王軍的臉氣歪了,覺得隔壁的老闆太霸道也太不珍重藝術還太不把藝術家當回事了。王軍走出來,率先看見,眼睛就鼓得牛卵子大,我要日你的娘,王軍罵道,賠羅賠錢羅。

隔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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