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我們逐漸意識到畫連環畫是發不了財的,事實上我們一開始就明白,只是大家都喜歡聚在一起,用那份感情來自我麻痹罷了。一本連環畫才兩萬塊錢,要畫一兩個月,所得的錢七個人平均分,後來變成了八個人分(馬宇也加入了畫連環畫),一個人才分得兩千多塊錢,兩千多塊錢攥在手上,今天這個請客明天那個過生日,一個月還不到就花掉了。因此大家都覺得靠畫連環畫發不了財,之所以不願意分手是覺得聚在一起好玩,一是年輕,還沒有成家立業的負擔;二是一種天天想見面,天天想在一起的慣性使我們不願分手。但是,久而久之,生起意見來了,七八個人天天相聚在一起是不可能不生意見的。不是因為錢發生矛盾,錢是平分的,大家都沒意見,而是誰成為老大而發生了矛盾。八個人里,總有人會浮出水面來,成為所謂的老大。畫畫的人天性都崇尚自由,都有自己的個性。個性就是不願被人驅使和支配。李國慶有支配欲,他除了愛支配我和伢鱉,有時候還對楊廣和王軍發號施令。李國慶的線描確實是勾得最好的,什麼東西經他的手一勾,就出彩,所以他也有格發號施令。馬宇來了後,他可不管這一套,在匈牙利,那麼多畫家畫得那麼好卻在街頭乞討似地賣藝,你李國慶算個卵?馬宇不聽李國慶的,明顯不把李國慶放在眼裡。楊廣跟馬宇跟最要好,馬宇一來,他就不聽李國慶的調排了。李國慶說什麼,他連頭也不抬,要不就扭開臉不理睬。

一九九二年馬宇回匈牙利後,沒過兩個月又回來了,這一次他回來就沒打算再去了。匈牙利是個窮國家,越來越比中國差了,她的鄰國南斯拉夫於一九九一年分崩離析成三個國家後,那裡就戰火硝煙了。從前趕往南斯拉夫的中國人紛紛想跑,這是南斯拉夫人把一些中國人抓去當僱用兵,讓中國人替他們打仗。這還不是馬宇回來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他有一把手槍,是從匈牙利人的手中買的,買了它純粹是為了防身。那當兒匈牙利很亂,有一把槍畢竟比什麼也沒有好。在匈牙利,他跟幾個長沙去的年輕人租了一套公寓,住在一起,有兩個長沙人同一個北京來的女人泡上了,那北京女人告訴他們,她從北京帶來的一千多美金被她的男朋友搶走了,這讓那兩個長沙人有些替她打抱不平,就去替她要錢。兩人覺得空手去沒威懾力,便借了馬宇的手槍,手槍里並沒子彈,但足可以降服任何人。兩人一衝進北京人住的地方就用槍抵著北京鱉的腦袋,將怕得要死的北京鱉的錢財洗劫一空後,還要北京鱉第二天送三千美金來馬宇住的公寓,不然就要北京鱉的腦袋開花。北京鱉哪裡還有一分錢,就向匈牙利警察當局報警,把馬宇他們形容成一個搶劫和販毒的殺人團伙。於是第二天一早,匈牙利警察便包圍了馬宇他們租住的公寓,衝進去將他們一一帶進了警察局。馬宇跟著受牽連,坐了幾天洋牢,事情弄清楚了,他們又被放了出來。馬宇成了匈牙利當局不受歡迎的人,雖然沒在公寓里搜到毒品,但馬宇私藏槍支,且還有十二發鋥亮的子彈,於是匈牙利當局勒令他七天內離開匈牙利。馬宇就收拾了些簡單的行李,帶著老婆去了捷克。他在布拉格生活了一個月,接觸的中國人差不多都是些喪心病狂的傢伙,而捷克話他又不懂,也就無法融入當地人的生活。走在布拉格的街上,城市顯得陳舊和落後,他一點也沒歡喜的感覺,有的只是孤獨和無聊。在匈牙利還有一幫長沙人聚在一起玩,在捷克,見到的都是一些心懷叵測的人。每個人都讓他小心提防,沒有一張嘴臉讓他覺得可以交心,於是他回來了。

馬宇有一萬個理由不回來,一萬個理由里最強大的理由是外國人並不比中國人聰明,事實上外國人口袋裡的錢比中國人口袋裡的錢好賺些,並非外國人錢多,而是外國人容易上當受騙。同時也有一萬個理由回來,其中最有力的理由是在那樣的地方生活不會有真朋友,因為所有的人去了那樣的國家都在窮凶極惡地撈錢,你無法相信你周圍的人,他們跟你一樣是出於同一個目的,讓你不得不小心防範。另外,語言不通也是一個理由,這讓他覺得難受,因為你表達自己的意思必須靠手勢,靠嚷叫和靠用筆來畫,這太難以溝通了。馬宇一下飛機就把護照撕了,還把老婆的護照也撕了。他對老婆說:哪裡都不去了,還是我們長沙好。

馬宇跟李國慶不可能長相處。李國慶愛倨功自傲,要是在古代,他的頭一定被砍過多次了。歷史上很多倨功自傲的大臣都被砍了頭。倨功自傲的人一般都有才,還有組織能力,為人也豪爽、大度,缺點是不把旁人放在眼裡。李國慶的缺點是有些嫉妒人,這個缺點當然是致命的,若是在古代早就被別人害得凌遲處死了。但李國慶因倨功自傲,偏看不到這一點。他自詡自己是畫連環畫的締造者,就安排馬宇畫房子。宇鱉,你的任務就是畫房子,李國慶說。馬宇是那種頭上長著反骨的人,追根溯源上去,恐怕與黃袍加身的河北鱉趙匡胤有一絲血緣關係,因為他的母親就是河北人,而且也姓趙。馬宇開始還畫一畫,後來不曉得怎麼搞的就跟李國慶不愉快了,來了就玩,跟這個開玩笑,跟那個逗樂。他口袋裡裝著美元,想叫誰出去玩就叫誰,偏不叫李國慶。有時候他把每個人都點到了,惟獨遺漏了坐在椅子上抽煙的李國慶。廣州美院畢業的劉友斌在這個時候會同情李國慶道:李國慶你去不?李國慶當然不會去,馬宇是故意不叫他,他去不是敗了馬宇的興?李國慶說:你們去,我整理下畫稿。國慶鱉的眼淚水都出來了,黃中林說,對著大家嘻嘻嘻笑著。楊廣也嘿嘿嘿笑,說宇鱉你是故意不請他罷?馬宇望一眼劉友斌,說國慶鱉麻花樣的,他麻花樣的就讓他麻花。

李國慶感到自己遇上了一個與他為敵的人,這個人一心要把他從最高的「位置」上捅下來。還感到自己的人格和地位都遭到了焚燒,當然就有火,就有話要說。有天,他終於發火了。宇鱉,你沒回來,我們都畫得好好的,你來了,大家的心就不齊了。他差不多是吼著說的:你不要破壞我們畫連環畫。馬宇冷笑說:畫連環畫的目的是什麼?是為了大家能賺錢,你們畫了兩年連環畫,賺了多少錢?要賺錢也不是畫連環畫,畫連環畫能賺幾個錢?李國慶說:你這是打擊大家在一起畫連環畫的積極性。馬宇說:我覺得畫連環畫一世發不了財,還不如搞別的。李國慶說:你說搞什麼?馬宇說:搞什麼都比畫連環畫強。經他這麼一點撥,楊廣和黃中林就不想畫了。他們都站在馬宇一邊,因為還在考大學前,他們三個人就玩得最好。而劉友斌和伢鱉卻站在李國慶一邊。劉友斌這兩年畫連環畫分得的錢都拿回去養北京女人了,北京女人比較嬌貴,雖然長得不十分漂亮,卻有貴婦人的追求,貴婦人當然是不做事而接受供養的。你聽說貴婦人也同普通婦女一樣累死累活嗎?貴婦人的事情就是整天坐在鏡子前琢磨怎樣打扮自己,多餘的時間就去游泳池游泳或跳健美操和做美容。廣州美院油畫系畢業的劉友斌沒以前那麼自信和瀟洒了,他要用掙來的畫連環畫的錢去養一個貴婦人,所以他希望大家繼續在一起畫連環畫。他說:國慶你少說幾句,馬宇你也少說空話,大家都把手頭的事情做好就行了。伢鱉說:我也是這個意思。伢鱉也想畫連環畫,他已經從廠里出來了,不畫連環畫,他吃空氣嗎?王軍也願意畫,他覺得大家在一起混呷混玩挺快活的。他很冷靜地說:不畫畫,那我們搞什麼去?難道去偷去搶?我希望我們都不要分開。

但矛盾一旦產生,我們中就沒有人可以扭轉乾坤。這是馬宇和李國慶都相當有個性,都不服對方。不用說,我們這一團人里,中央美院壁畫系畢業的李國慶是畫得最好的,經他的手整理出來的東西就是不一樣。但馬宇就是不買這個賬,我們以前佩服的東西,在他看來,一錢不值。畫得再好又有什麼用?哪個看?他偏著腦袋說,這個社會不是看你畫不畫得好,而是看你會不會賺錢。楊廣心裡的那根大梁掉了,開始三天打魚兩天晒網了。黃中林的信念也在馬宇的言語中如大廈樣坍塌了,也跟著三天打魚兩天晒網了。接下來,王軍也躲起懶來了,這是在馬宇的熏陶下,他也覺得畫連環畫發不了財。他今天跟這個女友約會,過兩天又跟那個女友約會。劉友斌有意見了,他大老遠地從河西趕來——差不多是爬山涉水的,房子里只剩了三人:李國慶、伢鱉和我。原來楊廣坐的桌子空著,黃中林和王軍的桌子也空空如也,馬宇的桌子上早落了一層灰。日你的,劉友斌罵道,他們人呢?伢鱉說:搞不清他們幹什麼去了。劉友斌跌下臉道:這不公平呢,我們畫,他們跑出去玩。把他們叫來。李國慶就嘆一口氣,說我管得了他們的?要喊你們喊,我是隨他們去,實在不行就散夥。

楊廣又談了個女友,這女友是他和馬宇在舞廳跳舞時認識的,看情形楊廣不是跟她玩一夜情。這女孩讓生性墮落的楊廣像蝴蝶飛進花壇一般,有點留連忘返什麼的。女孩姓宋,心智很好——一般男人找她獻殷勤,她連眼皮也不抬一下;身材也好,一米六五的標準身材,基本上可以把很多女孩子比到門角彎里去躲起來。小宋因身材美,就愛蹦迪,且屁股扭得非常好看。楊廣是先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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