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龍膽會那麼強啊?」
以前,九曜曾經這麼問過一次。
只有在師父龍膽面前,九曜平常那副嚴峻的口吻才會變得年幼一些。他自己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大概是因為如今知道九曜原本只是個平凡少年的只有龍膽,所以他無意識之間放鬆了吧。
聽到這問題,龍膽沉默了一會。寡言的他從不說什麼多餘的話,跟其他鬼蟲相處時也一直是一幅沉靜的態度。
當時,應該是在前線孤島的作戰結束了之後。龍膽從運輸機上俯視著藍得刺眼的大海,靜靜地答道:
「因為某不能輸。」
「……為了國家?」
「不。是為了至今為止與某交戰過的所有兵士們。」
九曜皺起了眉頭。
「這是,什麼意思?」
「他們的心中,有著他們自己的思想。他們以自己的意志而向鬼蟲發起了挑戰。而某是將其踩倒、跨過,才到了今天。若是某停步不前的話,那就是對他們的侮辱。」
龍膽彷彿獨白般地說著,然後如此做了收尾:
「……取走了他們性命的鬼蟲之蜻蜓,要是在半道上就嚇破了膽子的話,就再也無顏去見他們了。」
或許從一開始,他的心中就沒有陣營之分。
戰爭中沒有正義。但是,同時也沒有絕對的邪惡。
有的只是思想。只是持槍握劍的人們心中的一股股意志。從戰爭初期開始就一直身處最前線的龍膽,比任何人都深刻地體會到了這一點。
無論對手是什麼樣子,龍膽都從未手下留情。只要有人前來想要擊倒他,他就會以蜻蜓的全力將其殲滅。他眼中所看著的,都是在戰場上賭上生命的人,以及以自身存在的全部向敵人發起挑戰的兵器。無論敵方還是我方,一律平等。
那時,九曜並沒能怎麼理解到龍膽話中的含義。
只有龍膽那望向窗外的,毫無動搖的沉靜雙眸,深深地留在了他的印象里。
※
蜂已經能飛了。
已經沒有能稱之為準備的準備可以做了。人們圍在據點邊上,九曜警告著他們在一切都解決為止都絕對不能出來。因為除了單對單的決鬥之外就沒有別的方法了,所以他判斷,在一切都結束前應該儘可能地去保證人們的安全。
人們把蜂移到了工作場外,然後就再也沒有什麼工作能做了。安東他們解析水鐵得出的數據已經都儲存進了蜂的腦中,電磁製御(Elekiter)的出力也已經完全沒有問題了。
接下來,就只剩下戰鬥了。
九曜沒能說些出什麼「我一定會回來」之類的漂亮話。這次的敵人太過強大,實在不是可以做出這種約定的情況。雖然九曜已經不再打算尋死了,但是龍膽仍然是個絕對足以讓他做出死亡的覺悟的敵手。因此,九曜才一言不發。
綱島拍了拍他的背,說道:
「我們真是沒臉,最後還是只能靠你去做了。……拜託了。」
菘不知怎麼的,帶著點害羞地說道:
「蜂可是爺爺他們花了好大力氣才修好的,你可別給我弄壞了啊。……不過要是只是稍微蹭破了點皮啥的話,那再修修就行了,所以」
安東撫摸著語塞了的孫女的頭,靜靜地笑了。
「不用在意老夫們這邊。使勁干吧。蜂可是完全沒問題。」
每個人都對著九曜說出了自己心中的話。那些話語雖然無法直接化為力量,但絕不是毫無意義的東西。九曜每聽一句話,都一一地點頭回應,然後催促著人們回到據點去。
「九曜……」
最後一人,是葉葉。她彷彿說不出話了一般地沉默著,像是在煩惱著什麼一樣地仰望著九曜。
「葉葉。」
率先開了口的是九曜。仍然迷惘著不知道該說什麼話好的葉葉聽到這一聲,嚇得答道「是,是」的聲音都帶了點假聲出來。
「我出門了。」
他覺得,這句話已經足夠了。
九曜向睜圓了眼睛的葉葉行了一禮。然後又向以安東、綱島和菘為首的在場所有人行了一禮。他扶著腰間的軍刀,轉過了身,然後,便再也不回頭。
「——,九曜!」
他大概走了有十步遠的時候,一直僵著身子說不出話來的葉葉喊了起來。
「甲種指令!絕對,絕對要回來!——路上小心!」
聽到這句話的九曜,停下了步子。
甲種指令。無論如何都一定要完成的命令。那是以「司令官」的許可權所下達的最為強效的命令,被命令了的對象無論如何都必須要去執行。
這命令,對如今的九曜來說毫無意義。
但是。
「了解了。」
回過身來,九曜在最後,清清楚楚地如此答道。
仰望著欲暮猶明的天空,少年的背影漸漸遠去。
葉葉回想起了,目送伍長出發的那最後的早晨。回想起了大步邁出玄關的,那高大的背影。
那時,她本來也想說,路上小心。想說,請平安無事地回來。但是伍長帶著安穩的笑容搖了搖頭,制止了葉葉想要說話的嘴。
——無法達成的約定,我可做不來。
他如此說道,最後摸了摸葉葉的頭。你還不該到這邊來,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留下這句話後,伍長就出戰了。為了保護這個國家。無法再次說出「我回來了」的男人,踏上了最後的戰場。那個早晨,少女又一次被重要的人丟下了。
眾人紛紛走向地下,唯獨葉葉一直留著,直到地上只剩下了她一個人為止。
她就這麼一直地目送著,少年的背影前往戰場。
※
九曜開始思考有關龍膽的事情。
龍膽是名完美主義者,也是個極其推崇「意志」的人。因此,他才對所有的人類抱著一種獨特的敬意。龍膽以用自己的頭腦去思考、選擇、作出決定這一事為榮。同時,他也敬仰著能夠明確堅定地做出這事情的其他人。儘管這事情平常地不能再平常,但它卻是兵器永遠無法企及的。
對於他來說,戰鬥即是與敵對之人的意志碰撞,並且將其戰勝的的行為,九曜如今這麼想道。
龍膽身在那第九十九軍道上,未曾有過一次補給,也未曾嘗過一次敗北。他歷經了多到數不清的戰鬥,並且永遠贏得著勝利。僅以孤身一機,就這麼度過了從戰爭結束開始到如今為止的長達二十年的歲月。他將失去了使命的舊日同伴一一送去陰間,同時也秉著他那強韌的意志一直等待著將會與自身為敵的某人吧。
這個男人的手下已經累起了屍山血河,但依然沒有放棄自己的「戰爭」。
他身後的道路,鋪滿了敵友雙方的無數屍體。正是因為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他才沒有停步。沒有選擇停步。若有一日倒下,那麼定是在傾盡死力的戰鬥中,為了成為超越自己的某人的意志之基石而死。
若非如此,他便無顏與已逝之人相對了。
九曜曾當他是獨一無二的師父,憧憬著他。他是個強大的男人。但,他也是個悲哀的男人。
九曜回想起給自己留下了許多話語的鬼蟲戰友們。回想起馳騁在二十年前的戰爭中,先自己而去的他們。
第貳式『蜘蛛』·羅剎之巴,衝進了敵方的主要基地之後,就再也沒有再回來。
第叄式『螳螂』·夜叉之劍菱,孤身一機突入了數千名敵兵的陣中,與他們同歸於盡。
第肆式『蜈蚣』·弩將之井筒,以身體作為無數負傷了的步兵的盾牌,站著死在了戰場上。
第伍式『蛾』·奔王之萬字,為了阻止敵人的進一步進攻,自爆而亡。
第陸式『蟋蟀』·鉤行之庵,捨身沖向了地方據點的中樞,在爆炸中逝去。
第柒式『蟻』·霖鬼之楓,在完成了長達三百小時以上的高速運算之後,力盡倒下。
第捌式『蜉蝣』·無明之柊,幫助眾多戰友逃走後,消失在了熱核武器的火焰中。
現在九曜明白了。他們是以他們自己的意志,選擇了死亡。
而九曜和龍膽,都是被丟下了的角色。
九曜想著。必須要讓他與自己的「戰爭」,有個了結。
※
九月六日,下午六點出頭。
頭頂的天空中,已然漫上一絲夜晚的氣息。被耀眼的夕陽照射著的雲朵染成了硃紅色,而黑暗正想要混在其中。降臨在這被世上的一切所遺忘了的廢墟中的,是與二十年前毫無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