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伍 意志

二十年前。

在那個,這座地上的城市中的光亮一齊消失了的,陰冷的廢墟之夜裡。

在暗夜的深淵中,只有一金一銀的兩點光芒閃耀著。它們以驚人的速度在空中馳騁,拖著流星一般的光尾,最終在盡天上空停了下來。

「——活著的人,真的一個都沒有嗎?」

「……」

聽到彷彿蜂這自言自語般的問話,蜻蜓並沒有回答。

他用複眼俯視著漆黑一片的大地,無聲地浮在空中。

「龍膽……」

「不會毀滅。人們現在應該還在地下沉眠著。總有一日,這個國家會延續到新的世代去。」

這話語沉靜而帶著確信。那是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的遙遠將來的事。並非是跟這些現在在此戰鬥、戰鬥、存活了下來的兵器們有關係的事。九曜,如此想著。

我們是兵器。兵器必須去戰鬥。

「怎麼辦,龍膽。小生還會繼續戰鬥。要繼續去搜索,狩獵敵軍的殘黨嗎?」

「否。已經不存在了。」

「那麼……鬼蟲,到底該怎麼樣才好?」

「新的世代,是沒有爭鬥的世代。某如此希望。同時,在那個時代,某是無用的。」

從頭到尾,都是淡泊而沉靜的口吻。

九曜察覺到了,那其中的冷徹之色。

「——那是什麼,意思。」

「你也是無用的,這個意思。」

隨即。

第一式『蜻蜓』的己方識別,消失了。

腦部放出了報錯信號。未確認飛行物體正存在與面前。應發送詢問信號以確定對方敵友。無數的警告把視野染成鮮紅一片,連本能都察覺著這危險——

同時,那傢伙動了起來。

第一式『蜻蜓』把第九式『蜂』更新登錄為了為敵性個體。

他完全抹消了蜂的友軍識別信號,在此之上又發動了攻擊。沒有載入識別信號的機體會被感測器認定為所屬不明機體,而如果在這個狀態下直接進行敵對行為的話就會被自動定義成為敵軍。不論先下手了的蜻蜓到底有著怎樣的真意,總之這麼一來蜂就也會把它認識為敵人,由於兵器的本能而不得不做出反擊。

從這個狀況中,可以再得出幾個結論。

首先是,就事實而言,兩隻蟲已經完全互相將對方認定為了敵人。這與闊步在廢墟中那些發了光的兵器們有著決定性的不同。機械兵們的暴走換個說法可以解釋為「由於被設定完畢的敵對者消失而導致的作戰目的喪失,以及伴隨而來的自我崩壞」,因此才淪為了會向著所有運動反應進行襲擊的災害。

也就是說他們是在尋求敵人。尋求著能夠被認定為敵人,能夠被認定為身為兵器的自身的「鬥爭」對象的目標。

蜻蜓和蜂,也是如此。

蜂和蜻蜓在可以通過自主決策來更新敵我識別,在此條件下,他們能夠做到互相把對方認定為敵性個體。

兩人還保持著明確的理智,沒準並非僅僅是拜其高性能的系統和自主迴路所賜。或許是因為仍然存在著勢均力敵的兵器作為「擊墜目標」也說不定。

那麼,其中一方擊墜了另一方之後,又會變成什麼情況呢?

龍膽,又一次沒對自己下殺手。

為了修復損傷,九曜在事件結束後在休止了機能,在蜂的體內度過了大概十七個小時。

九曜半天里一直躺在蜂的胸部里,沉浸在思考之海中,勉強通過自我修復程序回覆了損傷。他與蜂分離,然後就看到了奇妙的東西。

一份樸素的早餐,正盛在盤子里擺在面前。那早餐悄悄地被放在那裡不知多長時間,已經冷透了。

「啊」

九曜轉頭看向來聲的方向,只見葉葉一幅剛到的樣子站在那裡。

葉葉僵硬了一下,當場呆站在了那裡。她估計是來看看情況,大概根本沒想到自己會正好碰到九曜醒過來吧。葉葉發出了介於「啊」和「嗚」之間的聲音,一下子擺出了一幅明朗的笑容。

貼在她鼻上的創可貼,與纏在她雙手上的繃帶,讓人看起來就十分地心痛。

「早,早上好!我想著你肚子大概也該餓了,所以做了點早飯放在了這裡……不過已經冷掉了啊。要是不方便的話要我幫忙熱一下嗎?」

九曜,什麼都不回答。葉葉又笑嘻嘻地說:

「那個,大家都說,等到九曜起來了一定要好好跟他談談。啊但是,並不是在生九曜的氣哦?是要談談接下來要怎麼辦。」

九曜,仍然什麼都不回答。葉葉臉上的笑容一看就知道是強打出來的。她那副拚命地想要表現出「往常」的感覺的樣子,實在太讓人痛心了。

「九曜——」

「為什麼妨礙小生?」

猛然地,葉葉的肩膀震了一下。凝固在她臉上的笑容開始抽搐起來。

「那時候,為何,妨礙了小生?」

根本不是妨礙,葉葉是想要去救九曜。這種事任誰都是一看就能明白的。但那時的九曜,除了龍膽,眼中再沒有別的人了。除了戰鬥,腦中再沒有別的事情了。

九曜渾然不覺地用力握緊了自己的手。似乎有著自己無法理解的信號從頭部被不斷地發出著,阻礙著正常的思考,而這實在讓他不得不感到惱火。葉葉沒法回答這個問題,九曜則像是逼上了一步般地又重複道:

「為什麼妨礙了小生?那是戰鬥。小生還活著。還能,戰鬥!你為什麼在那時,衝進了戰場上!」

「——但,但是,就那樣下去的話九曜就會死掉,」

九曜拉大了聲音。

「那樣就行了!」

葉葉整個人彷彿都結了冰。

這是一聲緊繃著的叫喊。九曜的腦中已經根本沒剩下什麼說這話有意義沒意義的判斷了。

所謂戰鬥便是非勝即死的二選一。所以,像那樣的結局,導致了像那樣的結局的葉葉的行動,九曜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

「那才是我等的使命。戰鬥,力所不及而敗北的話,兵器就必須得戰死才行!——我,我是想死在那個男人的手下的啊!!」

九曜喊出了這些話的下一刻,一陣衝擊撞在了他的右臉上。

沒能躲開。初始動作明顯地不能再明顯,軌道單調地不能再單調,破壞力幾乎可以說是完全沒有,而且說到底從頭到尾都太慢了。平常的話,葉葉這一巴掌根本都算不上是「攻擊」,但是九曜現在是實打實地吃了下來。這是和所有的戰術定式都不相吻合的行動。

九曜把這認識為了一種近似敵對行動的行為。

腦中還未開始思考,他的手就反射性地以那一巴掌無法比擬的速度握住了軍刀。反手拔出的刀刃恰好停在對象的頸項前,在幾乎為零的距離外向著葉葉吐出了寒光。

悲傷扭曲了葉葉的面容,濡濕了她的眼角。

「…………嗚,唔,哈呃,嗚嗚嗚…………——!」

葉葉的嘴角漏出了細小的嗚咽聲。但即使如此,她那聚焦在以刃相向的九曜身上的目光卻沒有一絲動搖。那拚命地瞪向九曜的含淚眼眸,反倒有些把他給壓倒了。

「為什麼要那麼說!」

聽到葉葉的怒聲,九曜握著軍刀的手顫抖了起來。

「死掉就好,不死掉不行,你憑什麼這麼說啊!一點都沒有替被丟下的人想過!你,你,這樣,不是太,狡猾了嗎!」

「——,」

葉葉哽咽著,喉中不斷地發出鳴動聲,然後她終於達到了極限。

撲簌,少女的眸中溢出了大顆的淚珠。就像是把壓抑至今的東西一口氣噴發了出來。她擦也不擦不斷落下的眼淚,不成體統地哭了起來。

「——死掉了的話,不就什麼都沒了嗎……!!」

站在在最近的距離上的九曜,只能呆然地看著這一幕。

軍刀從他的手中滑落。力氣已然從緊握刀柄的手掌中消失無蹤。葉葉用雙手抓住他那隻手掌,彷彿祈禱般地低下臉去,繼續哭泣著。她一邊顫抖著雙肩,一邊拼了命地說道:

「九曜,你說,會希望,有我,在,我,我其實也……嗚,呼,想像那、樣子的。但九曜你卻,說要一個人死掉,」

被葉葉握住的手上傳來了體溫。九曜仍然無法做出一點動作,只能拚命地在腦海中反覆進行著演算。

怎麼做才好。

該怎麼做才行。

無論如何都沒法算出最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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