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十、北京,北京……

列車晚點兩個小時零八分鐘,徐徐駛近北京站跟前的東便門立交橋時,韓起科就已經感覺到一股大城市所特有的渾濁空氣,伴隨著發光的夜空和異樣的嘈雜,像滾滾熱流似的向他擠壓而來。對城市裡那特有的「發光的夜空」,他一直不能習慣。不僅不能習慣,而且還常常感到無名的「恐懼」。在省城居住時,一旦空閑了,他會獃獃地坐在那個破院子的窗口,去凝視地平線上頭那一抹總讓他感到不可思議的「天光」。他總覺得那是一隻黑熊的肚子在發光。(因為小的時候,他總覺得夜晚,就是一隻巨大無比的黑熊爬到天上去了,在那兒慢慢地移動著,喘息著。雲影風聲都是由此而起的。而那駭人的雷聲只不過是這隻大黑熊在吼叫而已。)黑熊的肚子怎麼會發出亮光來了呢?它吞吃了天火?還是發誓要毀滅這個世界?它那龐大的不可一世的身軀,正在向何處移動?何處是它移動的終點?它總有一天會移出我們這世界的視域嗎?會只留一片永遠蒼白乏味的天空給我們?而在那廣袤的宇宙中,還有多少只這樣的黑熊?它們就一直這樣無休無止地在爬動嗎?它們從哪裡來,最後又要到哪裡去?

進北京的第一天晚上,在火車還沒停穩的時候,他發現,這個擁有一千多萬人的特大型城市夜晚的天空,天空和地面的交界處,時時在閃動的那一抹光帶,就跟那在天空中神秘地扭動著北極光似的,總讓韓起科感到陣陣緊張和不安……

他已經記不清高福海家到底是住在永定門還是安定門,是廣渠門還是廣安門,是東直門還是西直門,是左安門還是右安門,是復興門還是朝陽門、是前門還是德勝門……當年的北京到底是個「皇城」啊,開了這麼多的門,方便天下賢士進出,也方便皇帝老兒往自個兒家裡抬搜刮來的天下財富。他只記得計程車過了前門牌樓,又一直往南走,往南走了又往西走,往西走了又往南走。往南走了,好像又往西走了一段,這才走進了一條背靜的橫街,或斜街。在一個非常老舊的宅院門前停了下來。院牆是深灰色的。院門也是斑剝帶有裂縫的。門框上釘著一隻小巧的牛奶箱,一隻同樣小巧的郵箱。兩隻嶄新的小木箱上都工工整整寫著「高宅」。那就沒錯了,應該就是「高場長」他家了。但是一種傷感卻讓他遲遲沒照直地抬腿往那斑剝大門裡跨。他左右打量。衚衕是彎曲的,也是狹小的。衚衕里的夜空同樣閃發著那種詭異的光亮。十二級黑楊木寸板建成的高台階呢?那用黑楊木建起的,氣派非凡的大宅子呢?那從廣袤的荒原上嵬然隆起的天空呢?那純黑純藍純黃純白的天空,那種純凈……還有那隻黑背大狗呢?這時,他還不明所以地回頭去打量街對過那個沖洗膠捲、兼賣「IP」卡和煙酒雜貨衛生巾的謙卑小店。高場長家的醬油醋常年地應該就是由它來供應的吧?忽然間,擁堵的心頭微微地抽動了一下。

他隨身帶著兩個旅行袋。一袋裝著土豆,一袋裝著葵花籽。土豆都是海大碗碗口那麼大的上品。他精心挑選,自然都不帶一點疤痕。別說將它蒸煮煎炒烤溜炸,會有多面多香多松多帶勁兒,就是切片生嚼,那勝似水蘿蔔的脆爽,他估計就是把整個北京都摳遍了,也尋不來一個這麼出色的土豆。而葵花籽的問題,則是他和高福海之間的一個「秘密」。那年他十一歲,剛學會開拖拉機。第二天是個陰天,高福海帶著他跳上一輛東方紅機車,向丫兒塔方向的荒原深處馳去。高福海說,要試試他的駕駛技術。在泥濘的土路、裂著縫的溝幫子和高低不平的卵石灘上,大上坡大下坡地縱情行駛了有三個來小時。在直穿過一片廣闊的山前平原後,高福海下令讓他拐彎。他馬上拉動操縱桿。這樣走了約十來分鐘,韓起科眼前突然一亮。他看到了一個從來也沒看到過的大裂谷似的地貌。遠處棕褐色的土紅色的陡壁,犬牙般錯立。而霧似的雨雲則低低地浮蕩在那被犬牙們咬破了的地平線上。在谷底里展現的,竟然完全是高地上極少見的那種細黏沙壤土。而同時在裂谷間穿行的風,也是那麼罕見地濕潤和溫和。十一歲的韓起科幾乎要驚叫起來了。在岡古拉跟著高福海長大的他,當然明白,這風、這濕潤、這沙壤土,加上這雨雲般的霧,這一切都意味著什麼!意味著:這能讓許多許多人吃飽肚子啊。他剛想問高福海,這麼好的一片地,怎麼早不種上莊稼?高福海做了個手勢,讓他讓出駕駛位置,高福海親自駕駛著機車,從一片小雜樹林里穿過,又趟過一條淺淺的小溪,拐過彎去後,韓起科再次要驚叫了,他看到了什麼?看到了一片幾乎是沒有邊際的向日葵。向日葵啊,一片金黃,托著一片水晶玻璃似的藍天……高福海把機車停在了向日葵地的邊上,便帶著韓起科大步向向日葵地深處走去。在他們的碰撞下,向日葵們不斷搖曳著金黃的臉盤,向他們的身上撒下金黃的花粉。然後他們走到了一小片空地上。他看到了一個小窩棚。小窩棚搭建在高高的木樁上。窩棚頂是用厚厚一層干苜蓿草苫起來的。窩棚的後頭高高地聳起一節鐵皮煙筒。這表明,有人類那樣的高等靈長類生物曾經在這兒生活過。而且絕非是幾十萬前的那種往事。韓起科甚至還看到了窩棚前的空地上,至今還栽著兩根用來晾晒衣物的木樁。木樁之間栓起的那根粗鐵絲,自然是早已鏽蝕得不成樣子了……一時間,高福海的神色忽然變得難以描述。他輕輕地拂去韓起科頭上的那點花粉,示意他,跟他一起走上一節短短的木扶梯,然後走進那個窩棚。窩棚是空的,是陰暗的,凄涼的,有十分簡陋的器物。整潔而原始。但直覺告訴韓起科,這曾經是個女人的住處。為什麼偏偏是女人的住處?十一歲的他,當時怎麼也說不上來。後來,無數次回想,就更說不清了。也許出於一種天生的靈性吧,十一歲的他忽然間覺得這小窩棚里充滿著一股他特別熟悉的氣息。一股讓他窒息的氣息。一股讓他難過得想要嚎啕大哭的氣息。他回過頭去看了一眼高福海。高福海臉色陰沉,兩眼直直地看著陳放在角落裡的那個梳妝台似的木頭架子。那種陰沉,是嚴峻的,可怕的,又是神聖的。它可怕得神聖得只可能出現在軍船沉沒前,正在下達最後棄船令的老船長的臉上。而這位老船長自己卻並不准備離開這條已經斷裂、正在下沉的大船……

「我答應過一個人,等你學會開拖拉機了,像個大男人了,帶你上這兒來看一看。」重新鑽進拖拉機駕駛室以後,高福海這才悶悶地對剛才的那一番行為做了簡短的解釋。他說話時,眼睛一直在注視著向日葵「叢林」的深處。

「她是誰?」韓起科問。

「……」他沒回答。

「我媽?我姨?我姑?我嫂?我姥姥?還是我奶奶?」

「……」他還是沒回答。

「我以後還能來看她嗎?」

「不能。」

「為什麼?」

「你別問。」

在高福海的操縱下,拖拉機開動了。韓起科卻一直扒住駕駛椅的後背,拚命地扭過頭去,透過駕駛室的後窗戶,死死盯著那片越來越模糊的向日葵林,盯著那一小片在車身的顛動中,時而從向日葵林中顯現,時而又「淹沒」在向日葵林中的窩棚頂子。不知道為什麼,那一瞬間,一種強烈的直覺告訴他,這個神秘的小窩棚跟他之間一定存在某種特殊的關係。那個女人……那個女人……很有可能就是他的生身母親。那一瞬間,他是那麼地想瘋狂地叫一聲……叫一聲:「媽……」

後來,的確也有人曾這麼偷偷地告訴過他,他真正的生父就是高福海。而他的生母就是在這個小窩棚里生下他的。生母生他時,沒有任何人在身旁,又是難產。好不容易生下他,沒過幾小時,等高福海趕到,她已經咽氣了。孩子包得好好的,放在地鋪的一堆干苜蓿草上。她應該就埋在那片向日葵林中。這也是高福海從來不許任何人上那兒去種莊稼的根本原因。而他的生母又是從哪兒來到岡古拉的,又是怎麼跟高福海好上的,為什麼偏要躲到這向日葵林里去生他,等等等等問題,一百個人就有一百種說法。當然,更多的人堅持說,他是那年高福海在第十七棵黑楊樹下撿到的。撿到他時,有一群母狼圍著他,它們在輪流地喂著他奶……

後來,他曾不止一次背著高福海,偷偷地上峽谷里來找過這片向日葵林。但非常奇怪的是,而且讓他感到非常恐怖的是,無論怎麼努力,在走過了那片山前平原後,再也沒有找到過那個奇異的大裂谷。按說他不會迷路啊。所有岡古拉的人都知道,韓起科打小就不會迷路。五六歲時,你把他一個人扔到荒原腹地里,扔進任何一片原始的胡楊林,鈴鐺刺林,或葦湖灘里,他都能找得到你們送他進來時留下的那條大車車轍印。他對方向的敏感和對路徑的記憶,天生就跟一頭狼一樣。況且他尋找的是一片大峽谷,是丟不掉、化不了、風吹不走、雷電也摧毀不去的大傢伙!還有那麼大一片向日葵林,那麼一座刻骨銘心的小窩棚!他甚至懷疑過,那天自己是否真的跟高福海去過那地方……或者是因為當時自己一時心慌,看走了眼?但這些都是絕對不可能的。說是看走了眼,那隻可能發生在一眨眼之間。但那天,前前後後的過程,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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