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九、靈境的再造

韓起科的事,也許打根兒上起,就不該由我來說,更不該說得那麼多。但世界上的事情偏偏就那麼怪,許多本不該發生的事,它就偏偏地就這麼發生了。我們總是把握不了生活的舵輪。我們到底真的享受過「意志」這樣一種靈境的再造嗎?而打根兒上說,假如沒有經歷那樣一種再造,我們又算是一種什麼意義上的生物呢?

韓起科的事,也許打根兒上起,就不該由我來說,更不該由我來說得那麼多。我真的懷疑我自己能不能客觀準確地向你們描述這個「狗屁孩子」所經歷的一切,尤其是他內心在這些經歷中,所發生的種種變化和層層回瀾。但是我總想說說他。即便過了這麼些年,也仍然控制不住自己這方面的衝動,也無法忘記了他……

前邊我說到,那天我從「灰鴨嘴村」回到家裡,責怪馬桂花,這麼長時間一直對我「隱瞞」「封鎖」韓起科返回哈拉努里的消息,而馬桂花居然也「稀里糊塗」地接受了我這通責怪。其實,事後我細細一回想,在此前,我曾見過韓起科一面,而且那一面還是馬桂花「引見」的。為了她的這個「引見」,我還嘲弄過她,生過一絲妒意。只是那回的事情,發生得十分倉促,跟韓起科的那一面見得也有些「沒頭沒尾」,時間又很短促,就像大地震前某一個村子的某一個麥垛背後突然閃過的一道白光,總是難以引起人們足夠的關注和重視。只有在事後,大禍發生了,人們才會捶胸頓足地後悔,如果當時能重視這道白光的啟示,可能就會減少多少多少損失。但誰會把某一個不起眼的小村子裡一個更不起眼的爛麥垛背後閃過的那一道微不足道的光,跟一場天崩地裂、山呼海嘯的大地震聯繫起來呢?幾百萬年來,伴隨著人的生生息息,大大小小的地震已發生過多少回了?但有多少人重視過這一道遊走在地平線上、高崗背後、叢林中間、窪地底部的白光?人們在攫取眼前實利的忙碌中,總是輕視了那些具有重大含意的「預兆」……在掂量「眼前實利」和「預兆」的天平上,人們總是會不自覺地傾向前者。雖歷遭懲戒,也一再表示「接受教訓」,但還是「堅決不改」。這又能怪誰呢?

那天的事情是這麼發生的。當天,我約了馬桂花回家來「談話」。談我倆的關係。到家已是午夜時分。那時,在農科所工作的馬桂花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不在家住了。我父母經我說服,前年總算同意搬離畜醫站,進城來生活。但他們住的是我原先在市政府大院里使用的那套兩室一廳的老房子。老兩口不願跟我們住一塊兒的主要原因,就是不想看到我和馬桂花老這麼「別彆扭扭」。他倆「心煩」。他倆怎麼也想不通,像馬桂花這樣,長得又好,又懂事,又肯乾的媳婦天下少有,我怎麼就不能跟她處好關係?他們總覺得是我在「欺負」她,有「陳世美」之嫌,又不忍心跟我「打嘴仗」,便採取眼不見心不煩的政策,搬走,另住。

……前一段時間,我跟馬桂花也長談過幾回。我告訴她,我對她沒有什麼過高的要求。我不想你去拿文憑,不想你實現啥「自我價值」,更不希望你跟別的那些夫人似的,裝出一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樣子,幫我去爭狗屁面子。我沒這個要求。我甚至都不要求你有多麼溫柔,多麼體貼。我只要求你一個「本色」。你別「自卑」。即便像我們頭一次見面時那樣,你只穿著那雙有破洞的布襪,但依然無所顧忌地露著你那個時而粉紅、時而蒼白的大腳拇趾,踩著嘎吱作響的地板,無所顧忌地來回走動。我需要你那樣一種自信。因為有自信就會有活力,有活力就會有魅力。我一次又一次地向她描述,八九年前的那一天,你和韓起科從那個沙黑里克駐點站,把我接回岡古拉,那一路上的種種情景,當時你那麼興奮,甚至也很張狂。

「但來到我身邊後,你還這麼『瘋』過沒有?沒有了。你為什麼不『瘋』了呢?你可以『瘋』啊……我的小桂花……」

我問過她「為什麼」,「為什麼會生活得那麼彆扭?」她惶惶地看著我,她說「不知道」。她說她「沒覺著彆扭」。我忍了又忍,終於問了一個積壓在我心頭多年的問題:「你心裡是不是有別人了?或者說,你一直丟不下你過去喜歡過的什麼人?」「沒有!沒有的事!」她像是受到了極大的污辱似的,叫了起來。「那我們……我們……」我喘著粗氣,斟酌著下面所要說的每一個字,極艱難地跟她談了自己思考多時才想出來的一個權宜之計:「我們暫時分開過一段日子。行嗎?兩個人都冷靜地想一想,這些年,咱倆到底是哪兒錯位了,並且對雙方今後的生活,也都仔細掂量一下。」她當時一下怔住了,臉色立即蒼白了,眼睛卻乾熱乾熱的,直愣愣地盯著我,一口接一口地倒吸著冷氣。這時,我真希望她能大叫,能撲過來廝打,或者撲過來抱著我,或大聲或小聲地求饒……但她沒有。她只是愣怔著,一口一口倒吸冷氣,足足沉默了十來分鐘,說了四個字:「好吧。隨你。」就這樣,我們「暫時」地分開過了。我讓農科所的那位所長在單位附近給她找了一間房。我告訴那位所長:「別上外頭亂說去。她只是想一個人有更多的時間讀點書,熟悉熟悉業務。沒別的事。」那位所長是我提拔的,自然是個明白人,連連點頭答應,讓我儘管放心。分開住後,我當然隔三差五地還經常去看她。她不時地也像那天那樣,回來看看這個對她來說本來就一直是「陌生」的、現在應該說更「陌生」了的家……我們再沒有親熱過,更沒過過夫妻生活,不僅在心理上,在生理上好像都有了一層真正意義上的隔膜。有一回,也像那天似的,她回來看我,在「家」里待得很晚。她還做了我愛吃的揪片子,煮了白水羊頭,切了一大盤香菜末,熬了滿滿一小碗花椒紅油,搗了一碟蒜泥,當然也沒少了她拿手的「拔絲土豆」和「(洋)蔥爆回鍋肉」。還開了一瓶當時在這一帶賣得挺好的奎屯大麴。很少喝酒的她,那晚還特意陪我喝了兩盅,陪我玩了一會兒「老虎、杠子、雞」。我也許是喝得有點兒高了,顫顫地放下玻璃酒杯,直愣愣地瞧著她,心裡感到無比的委屈,酸澀。在我看來,她依然是那麼的秀麗,那麼的健壯,那麼的純真,我輕輕地吻過她……縱情地撫摸過她……期待過她……也真正地得到過她……我知道,她是尊重我的,敬重我的,感激我的,她曾經為我展開過她的一切,我像一陣狂暴的熱風從這片紫花苜蓿地上「劫掠」過。我向自己鄭重做過承諾,我要做個最負責任的男人,要盡心呵護我的「小桂花」。即便在與她分開過的一段日子裡,有過那麼多的女子,(說「多」,也許有一點誇張了,說「很有幾位」,卻不含一點自負的意思,)向我表示要到我空關著的家裡來「看望」我這位「領導同志」,替我收拾那個「可憐」的家。有一兩位甚至明確暗示,她們在我這兒並不期待什麼「結果」,只是希望能照顧一下「可憐兮兮」的我。對此「善意」,我都婉轉地卻決絕地「謝絕」了。我無意把自己塑造得那麼「崇高」「聖潔」。但這的確是我那段時間裡的真實寫照。那天喝完酒,小桂花進廚房去洗碗了。她說已經太晚了,她得趕緊走了。我搖搖晃晃地跟著她走進廚房,嘴裡嘀嘀咕咕地說著什麼連我自己都聽不清的話,大意總是:留下吧,別走了,何必呢,等等等等。她以為我在跟她開玩笑,也就沒怎麼搭理我,只是背著身,在水池子跟前洗她的碗。她一心一意地洗著。她做任何事都是那麼一心一意。乾淨利索。而她一心一意的時候,正是她最吸引人的時候。早就過了換季的時候了,人都只穿單衣單褲了,她卻還穿著毛衣。(估計下邊還穿著毛褲哩。)大概也是因為從小就在荒原上生活的緣故吧。荒原上基本沒有春秋天之說。往往脫掉棉襖皮襖,過個三五天六七天,就得「光膀子的幹活」了。所以,她(們)對季節的感覺,遠不如這邊的人那麼敏感。在衣服的換季方面,也遠不如這邊的人勤快。(當然,這邊的人又遠不能跟口裡的人相比。)毛衣還是結婚時我給她買的。後來我說再替你買一件吧。她死活不要。現在看來,毛衣已經嫌小了。是的,這些年,她還是長大了。毛衣緊緊地綳著她。襯著她的結實,又襯著她的憂鬱。一時間讓我湧出許多許多的歉疚感。哦,小桂花,我真的沒能照顧好你,沒能讓你過得像想像的那樣舒心。小桂花……我走了過去,一把把她輕輕地攬了過來,然後握住她那雙濕漉漉的手,輕輕地嘟噥著:「桂花……哦,桂花……桂花……」我感到她渾身上下整個都哆嗦了一下,然後驚恐似的用力抽回了手去,不知所以地看著我,並身不由己地一點兒一點兒地,慢慢地向後退縮去……

……那天,她還是回她獨居的小平房去了。以後,她還是會順便來看看我,我也隔三差五地會去看她一下。但從那以後,我倆再也沒在一起喝過酒。沒有了……

……那天晚上,馬桂花一見我,就告訴我,韓起科回來了。我對她說,今天晚上,我倆不談韓起科,也不談任何人,只談我們自己。她卻固執地又重複了一句,韓起科回來了,他要見你一面。當時我真有點惱火。說老實話,我一直有這種感覺,馬桂花之所以不能全身心

地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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