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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景移到迦南隱身用的無人公寓。她把自己關在淋浴間,專心治療身上的傷口。她縫合刀傷、用繃帶包紮後,拿起酒精燈加熱過的鑷子,對準上臂的傷口——
「嗚!」
她要用高溫器材伸進傷口,取出卡在左手臂的子彈碎片,因此注意力必須非常集中。偏偏這種時候,腦中有個影像始終揮之不去。
(謝、謝謝你……)
瑪利亞當時的笑容非常勉強。她平時笑起來,總是充滿溫暖的金色光芒,但那個時候卻變得蒼白。
那個顏色代表拒絕。
「……呼啊!」
迦南再施加一層力道,終於讓子彈碎片落到地上時,已是氣喘吁吁、汗流不止了。她兩眼無神地望著從蛇的刻印滴下的血滴——
「你迷失了嗎?」
即使還有其他人在場,她也用對方絕對聽不見的音量回答:
「我還——」
在幽暗的地下室中,一名十一歲的少女抱著膝蓋不停發抖。這裡的入口已被破壞,天花板也凹陷歪斜,整個空間隨時都可能崩塌,把少女壓扁。但這不是她發抖的原因。
槍聲、熊熊烈火聲、哀號聲消失後,不知已經過了多久。還聽得見聲音時,她死命用手搗住耳朵,什麼都聽不到後,反而有種全世界只剩下獨自一人的錯覺。
軍隊開到他們家樓下時,少女的父親靈機一動,把她關進地下室藏起來。接著她們家就遭到炮擊,整個房子跟著變形,然後是好長的一段死痕。最後,少女終於忍受不住只有自己的無聲世界,從喉嚨間擠出聲音時——
「這裡啦,夏姆!你還在做什麼?」
遠方傳來人聲。
「等一下,下面好像還有人!」
接著,頭上又出現另一個低沉聲音。少女畏懼地抬起頭,原本從天花板斷裂處滲進來的光線瞬間增強,將她的臉龐整個照亮。下一刻,天花板唏哩嘩啦地崩落下來。
少女被粉塵嗆得連連咳嗽。
「她還活著!」
聲音低沉的男人再度開口。少女眯著眼睛,在刺眼的光亮和粉塵間往上看,一片背光中,出現了一名男子。
「難道是那病毒的生還者?」
少女的視線逐漸清晰。她記得自己第一次從正面看到夏姆時,是這樣想的:
(好像我的爸爸。)
夏姆的聲音聽起來,比自己的父親年長許多。雖然當時並不是想那些事情的時候,總之少女抓住男子仲過來的手臂,發現上面有個黑色的蛇狀刺青。
她被帶回地面上時,立刻被眼前景象震懾得無法動彈。這裡曾經是她熟悉的村子——應該說從出生以來,這個村子就是她的整個世界。可是現在放眼所及,卻找不到任何她認得出的東西。
原野被燒得一片焦黑,眾多烏鴉棲息在無法再使用的建材上,發出悲哀的嘶啞叫聲。她找不到任何認識的人,在附近走動的,全是身穿跟夏姆一樣的衣服,拿著相同槍枝的士兵。
迦南的視線停在某樣東西上。一開始她還看不出個所以然,但那其實是焦黑變形的屍體,身上還到處出現粉紅色的部分,顯得既恐怖又逼真。這時,夏姆把手放到迦南的頭上。
「不用勉強自己去看。不該看到的東西就不要去看。」
「還在燒。」
聽到少女低聲說出這句話,夏姆感到不解。
「火勢應該都撲滅了……」
「火焰是藍色的。」
聽到這裡,夏姆不再追問。但這不代表他只當成是一個年僅十一歲、又失去家人、失去村中所有認識的人的少女在開玩笑。夏姆是個直覺很敏銳的男人,說不定他當時就知道少女擁有「聯覺」;而少女也是藉由先天擁有、後天栽培的聯覺判斷夏姆不是敵人。
關於之後的事情,她沒有記得很詳細,只能確定她生長的村子被拿來做UA病毒實驗、以及夏姆這位身經百戰的傭兵,受雇於跟進行這場實驗的團體敵對的勢力兩點。在外國被以「巴勒斯坦問題」一概而論的糾紛,不過是浮不上檯面的一幕罷了。
少女被帶到附近街區後,在非常自然的情況下接觸槍枝。她再也沒有家人和朋友,更沒有可投靠的親戚,為了生存下去,她必須展現出自己派得上用場的一面,給夏姆所屬、名為「解放者」的這群人看。
負責指導她的,就是夏姆。夏姆被稱為落難部隊的傭兵,他從不收部下,偏愛一個人執行任務,很類似自由情報員的士兵。
「從零開始訓練一個新人是很麻煩的事,畢竟大家都不怎麼有耐性。」
夏姆毫不客氣地這麼說著。不過少女之後發現,他對每一個新人都會這樣說。
「我也不希望白白浪費時間,所以只要我一認為你無法勝任,就會立刻解除契約喔。」
(契約?)
這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夏姆又沒從這十一歲的少女得到半毛錢,何來契約之有?他應該只是想打發時間吧——現在回想起來,似乎真有這個可能。不然,就是他自己也有不方便說出口的理由。
正午的烈日下,夏姆打算問少女的名字,但又隨即打消主意。
「等等,我先不要問好了。從今天開始,你就是——」他用手遮住陽光。
「希望之地,『迦南』。」
這也成為失去一切的少女,與一名傭兵的契約之詞。這是一份無形的契約,連需不需要更新、何時到期都沒有明文約定。
「聽好了,和兩名以上的敵人槍戰時,先朝最近的敵人射擊兩發,不論有沒有中,都要轉動腹股溝變換方向,朝下一個敵人射擊。絕對不能讓他們接近。」
夏姆先從槍枝開始教起,他把如何使用、分解,以及組裝方法都徹底講解一遍。其中當然有訓斥和讚美,但他幾乎都不把表情顯示在臉上。
「看來滿適合你的嘛。」
因此當他突然說出某些話時,有時會讓人摸不著頭緒。
「我很喜歡槍。」迦南似乎聽出夏姆真正的意思。
「因為它們冰冷無色,所以不會讓我痛苦。」
那一天——她失去一切的那天——開始,迦南與生俱來的能力發生改變。她本來就能把五種感官彙集起來,不過現在精密度又異常提升,變得能敏銳感覺到根本沒在注意的事物,接受它們逐一進入體內。
還沒習慣時,這對她而言不過是種痛苦。比方有個人在附近走路,光是這樣就會讓迦南的頭痛到快要裂開。氣息、腳步聲、汗味、肌肉脈動——跟她毫不相關的資訊大量湧入,遠超出自己能接受氈極小負荷。吹來氈風、昆蟲翅膀的振動聲、甚至是沒有任伺意義的泥土氣味,都會讓她感到痛楚。
就連夜裡也難以成眠,她恨不得用刀子挖去自己所有的感官。每當那個時候,她會想起早已成為追憶的家庭,以及抱著膝蓋、不斷發抖的自己。
(你們奪走我的一切,可別以為這樣就算了。)
她在心中發誓。
(你們絕對會付出慘痛的代價。)
迦南的能力正好有助她達成目的。在夏姆的指導下,她不到一年就比夏姆之外的所有士兵澴要優秀。畢竟她「看」得見隱匿起來的敵人,而且累積一些經驗後,甚至還能「看」出連敵人培下來將如何行動、目標又在哪裡,實力就跟擁有二、三十年實戰經驗的老兵不相上下。她對一切的事物,都比任何人更加敏銳地化成自身感覺。
接著,迦南獲准加入實際戰鬥。在猛烈的沙塵暴中,透過瞄準鏡可看見為數眾多的藍色影像,那些都是敵意、恨意、和殺意。她輕而易舉地扣下扳機,一個個送他們上西天,就如同進行單純的機械化動作,不帶任何猶豫和掙扎,因為她不打算再回到那被剝奪一切的自己。
她得到身為戰士名譽,更可說是生存之道。她越來越常和夏姆共同進行任務,大概是兩人間的契約默默地不斷在更新。
有一天——雖然那天遇到的事情,對迦南來說根本是微不足道,但不知為何,她就是記得很清楚。
某個大量訓練游擊隊的地方,有一名比迦南大一、兩歲的少年,他也在接受大人們的戰士訓練。
「嘿,小鬼,你有辦法拿槍射擊嗎?」
第一次見面時,少年就對迦南發出嘲笑。雖然迦南可以選擇無視,但對方散發出的「顏色」讓她不悅。少年並非帶有敵意的藍色,而是溫柔的紅色,因此她二話不說,舉起自動手槍。
「你喜歡試運氣嗎?」她開口問道。「如果我瞄得好,你就能平安無事地回去繼續訓練;但如果瞄不好,你就再也無法笑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