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2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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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兒,樓下突然有人叫門。黃克瑩不想讓人看到她這麼晚了還在譚宗三房裡,便拿起坤包,慌慌地喘喘地問:「有後門(口伐)?」

「做啥要走後門?」譚宗三似乎還沒從剛才的愣怔里「清醒」過來。

「有人來了。」

「來了就來了。嚇啥?」

「哎呀儂……」

「儂啥?」

「宗三!」黃克瑩突然這麼急叫了一聲。然後一怔。譚宗三也一怔。因為他兩交往這麼長時間,黃克瑩還從來沒有叫過他一聲「宗三」。沒有這麼公開表示過親近和知心。

「對不起……」黃克瑩臉紅了。而這時腳步聲幾乎已快到了樓梯口了。而且不止一個人。

「他們會不會是沖著我來的?要抓一個正著?」黃克瑩臉色忽而更蒼白了。眼睛瞪得很大,很驚恐。

「抓啥?儂在我房間里做啥了?」

「儂還搞不懂?他們現在就需要這種事體,好把儂搞臭!」

「哈一」

「宗三,儂不要再打哈哈了。他們已經決定要把儂從譚家當家人的位置上拉下來。這種時候,他們隨便啥惡毒齷齪的手段都用得出來的!他們會把儂講得老難聽老難聽,也會把我講得老難聽老難聽……儂趕快想想辦法……宗三宗三宗三廠

「把我從當家人的位置上拉下來……哈哈。拉嘛……我本來就不想做……」

「宗三宗三宗三……」黃克瑩急得真的要哭了。

譚宗三苦笑著又發了一會兒呆,轉身去拉開通裡間的門。黃克瑩忙跑了進去,關門時,還特地叮囑了一聲道:「一定不要讓他們進這間房間來。一定!」同時慌忙地把她吃茶的杯子收了進去,把她坐過的椅子翻過的畫報都重新放回原位,把一切都收拾得好像從來就沒人來過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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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院門那邊響來的腳步聲一上了樓梯,驟然間就顯得緩慢滯重了。一步一頓。三步一息。從腳步聲喘息聲和相隨的勸慰聲聽出,來者並不止一位。等譚宗三出門去看時,來者已爬完樓梯,正由人攙扶著,在樓梯口大喘。黑黢黢靜悄悄的過道,把他們長長的影子一折三彎地鋪排在厚重的菲律賓木護牆板上,彷彿是一群奇形怪狀的扁平物,在身後窺探警視。

來者竟是譚雪儔。

「儂這是做啥?漏夜出動。不要命了?」譚宗三趕快把他扶進房間,攙上床,並從壁櫥里抱出一床擦刮里全新的鴨絨被包住他的下半身。又從雕花罩落背後的那個小博物架上取來一個什錦緞百寶匣。從匣子里取出一九臘封的冰香九生丸。拿一把嵌珠骨柄裁紙刀細細地剖開蠟丸。頃刻間房間里便盈溢一股沉鬱沁人的葯香,彷彿百年老葯堂祖傳葯櫃的深暗處。從中取出兩顆金桔般猩黃、赤豆般大小的藥丸,遞給雪儔,讓他趕緊地放到舌根底下含著。

譚雪儔許久沒有走出過「將之楚」大門了,加上又一氣走了這麼「長」的路途、上了這麼「高」的樓梯。特別是跟老太太們商定了(謀划了)一定要重新起用經易門以後,制不住地又開始大量後血,體力再度急劇下降。所以這一刻真的很累。很疲軟。他仰靠在綿軟的大靠枕上,闔目細細地體味舌根下那兩粒冰香丸的味道和力道,待自己稍稍緩過點精神,再開口說話。正式開口前,他先把那幾個隨侍左右的茶房、娘姨,統統打發了;爾後又要了一壺毛尖,親自顫顫巍巍地回了兩下,這才倒出半杯碧澄青黃的茶湯,過了過嘴,去掉些藥味,只留下一點冰香和茶的苦澀清甜在舌尖和齒頰間。

譚雪儔本來是不想再來跟譚宗三說什麼了。這麼多年,他知道跟譚宗三說什麼也是白說。所謂「江山易改,秉性難移」。但他猶豫許久,還是決定來。他覺得有些話,不管譚宗三能不能聽得進去,還是應該跟他講講清楚。不管全家人怎麼看不慣這位年輕的「宗叔」,他總歸還是「譚家人」。而且還是活著的譚家男人中,「輩分」最高的一個。該講的話不講,是我譚雪儔的不對。講了不聽,便是他譚宗三的不對了。寧可天下人負我,莫叫我負了天下人。這也是被全家人稱道的譚雪儔做人的一個基本準則。

應該說,要不是譚宗三在杭州執意不聽招呼,又派人肆意追查洪興泰的老底,也許譚家的那許多位老太太老老太太還下不了這個決心堅決更換他下來。當然,譚宗三從小到大有一系列的事都讓她們看不慣。這一回只不過是總爆發。

說到這裡,譚雪侍喘了兩口,又歇了一會兒。然後繼續說道,洪興泰不是一個好人。他不配做我們的祖宗。不要說他活過了五十二歲,就算他活過了五百二十歲五千二百歲,也不能翻這個案。

洪興泰到底有啥不好?譚宗三問。

儂不要再問這個洪興泰了,可以(口伐)?在這樁事體上,儂已經傷了譚家所有的長輩的心,讓她們忍無可忍了!

看來,是這些長輩拋棄了洪興泰和我們本來的這個「洪」姓?這個洪興泰到底做了點啥,讓他後來的子孫這樣討厭他?

宗三,儂能不能聽我一句,儂不要再講這個洪興泰了!

嘿嘿……有趣。子孫開除不肖父兄,另立宗門。少見……真是少見。

我今朝夜裡來,是要跟儂商量兩樁事。一,請儂立即停止調查洪興泰的活動。不要再沒事找事,硬要把眼前的譚家和當年的洪興泰勾聯在一道……二,立即停止豫豐別墅里的一切活動。

總算正式下命令了。好啊。譚宗三苦笑著調侃道。

「豫豐」的一切業務統統停下來。接受清理整頓。這是老太太們的一致決定。

那個聯合投資銀行呢?

所有的一切,統統停下來。

雪儔,老太太們不懂,難道儂也不懂?聯合投資銀行已經搞到八九不離十的地步。這樣一停,傷了各股東的積極性,以後再想取得這些金融界大享們的信任,再來搞這樣一個專為我伲譚家投資的機構,幾乎是不可能的了。失去這樣一個機會,譚家要想重新振作,就要多用十年廿年的時間。

停。這是最後決定。

決定?恐怕還要提醒各位一聲,譚家的當家人到目前為止還是不肖子孫的我。沒有我的簽字蓋章,你們在外頭所有銀行里設的賬號根本不起任何作用。

這一點,儂也不要太自信了。我問儂,儂的圖章阿是一直放在周存伯那裡的?我已經讓他把儂的圖章交給我們了。我們已經用儂的圖章通知各銀行,從現在開始,譚家的一切賬目往來,從「豫豐」轉入「泰康」。

哈哈……真好……連我的圖章都偷過去了。真好……既然這樣,儂還要來找我做啥?用我(嘆氣)。殺我(嘆氣)。用我殺我。既知今日,又何必當初?

儂是不是也應該問問自己,既有當初,又何必今日?!

問得好。問得好。既有當初,又何必今日。哈哈。問得好問得好。

氣話嘛,就不要再講了。沒有人要「殺」儂。我已經跟幾位老太太商量定了,譚家當家人還是讓儂做。不過,請儂在這幾份文書上籤個字。

啥文書?

一份,任命經易門為新譚氏公司的總經理。一份,撤消「豫豐」工作班子。第三份是關於原豫豐員工的遣散重編……

為啥不給周存伯任命點啥呢?

這個……以後再講。

為啥要以後再講?老太太們不是都非常喜歡他嗎?譚宗三淡笑。

這儂就不要管了。

我「豫豐」的那一班人馬,你們準備哪能(怎麼)處置?

這樁事體,老太太們覺得,交給易門去辦就可以了。

交給經易門辦?他們是我的人!

宗三……

我到底還算不算譚家的當家人?

宗三……儂不要這樣逼我……

是我在逼儂?還是儂在逼我?!

不要讓我再講第二遍了。儂應該明白,所有這些事體,不是我一個人做得了主的。

一個人不一個人,我現在全明白了,在你們心裡,我根本沒有經易門重要。在你們眼睛裡看來,譚家可以沒有這個譚宗三,但不可以沒有那個經易門……

這個局面是儂自己造成的!

現在的局面是,只要我不在這份任命經易門的文書上簽字,譚家門裡就容不得我這個子孫。譚家門裡就沒有我譚宗三一口飯吃。阿是這樣?

……

儂講呀,阿是這樣?這時,譚宗三充分激動起來。拍著桌子,對譚雪儔吼道,儂回去告訴老太太們,我譚宗三不吃這口譚家的飯,今朝也不會簽這個字的。大不了,我重回盛橋鎮。我還住我的小旅館!

宗三啊宗三……儂哪能(怎麼)好這樣講?大家都是在為譚家著想……為譚家著想……

請儂不要再跟我講這個「為譚家著想」。我謝謝儂這個「為譚家著想」了。我真的謝謝了!說完這句話,譚宗三居然衝過去拉開房門,指著外頭黑乎乎的夜色,對譚雪儔大叫道,儂現在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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