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00~101

100

黃克瑩那天匆匆趕到梅家弄,剛到吃中飯時間,估計許家兩姐妹不會到得這麼早,付了三輪車錢,就到正街上那爿新開的東洋照相館裡轉了轉。聽說開這爿照相館的是一個從溫州來的女大學生。這個溫州女大學生原先據說還是個「學運」積極分子。被開除過兩次。後來又被巡捕房捉去,吃過六個月官司。又被送到木堡港外那個「江蘇省第三女子監獄」接受「感化」。做過「具結」。也就是寫過保證書一類的東西,保證改過自新,下不為例。北平解放後,新政府把市屬最大一個拘留所建在「自新路」上。那一片地域原名又叫「半步橋」。這實在太有意思了。歷來的體會都是,人和鬼、地獄和天堂之間往往只差半步。而能不能跨過這關鍵的半步全看老弟老妹您肯不肯「自新」。做人的道理就這麼簡單明了。但由此而引發的麻煩卻歷千百載從未平息。因為人世間的「自新」標準,太多,又太不一樣。不同的人固執著各自不同的自新標準,在種種利益驅動下相互較勁,於是就上演一出又一出多少總有些重樣的歷史活劇。拿這個女大學生來說,具結完畢,回到上海,重返原學校是不可能的了。她也沒再去找原先的「同志」。在第三女子監獄所度過的那段生活,使她充分感覺到,要按「同志們」的標準去「更新」眼前這個世界,幾乎是不可能的。

(自已被捕、入獄、抬大糞桶、穿著灰色號衣跑步、被強行接受男獄警的體檢後深夜的痛哭、黎明時分的呆木……當經歷了這一切一切的天翻地覆以後,她原本以為這個世界會跟她一起「痛哭」。「掙扎」。但當她走出監獄大門時,發現一切依然如故。平靜如故。無聊的依然無聊。卑鄙的越加卑鄙。小樹甚至長出了新枝。生煎饅頭攤上的生意還是那樣的紅火。或冷漠。我這究竟是在幹什麼又為了什麼?為了什麼又在幹什麼?)但她不願回溫州。或者說她願意回溫州,但得去賺夠一筆路費。萬一賺得順利,夠她在上海再租間房再進修個專業再買些化妝品高跟皮鞋晚禮服,再買一張大學畢業文憑,她也可以不回去。她說哪兒的青山不埋人?您說呢?於是她在這個照相館裡找了個「混飯混路費」的差使。當時的老闆是個拿德國護照的「白俄」。一個沉默寡言,又能吹得一口好長笛的老鰥夫。整日端著個鍍銀銅把茶杯,襯衫領子總是漿洗得筆挺筆挺的。進了照相館,她才知道這裡名義上是個照相館,實際上卻是個拉皮條介紹所。當然也照相。照完相,(或照之前就)上前搭話。女學生。白俄女僑民。剛到上海來幫傭的鄉下女孩。想時髦又時髦不起來的新做廠女工。還有一些滿腹心機的姨太太和渴望浪漫冒險的「千金小姐」。有的需要錢。有的需要安慰。都盼望這安慰發自一個有錢有身份的男子。還奢望他身心都乾淨。老傢伙做的事,便是從中「搭橋」。留聲機里輕輕地放送著「維瓦爾弟」。同時收取雙方的定金和回扣。這個溫州來的女大學生開始說,我只管照相,別的我不管。他點點頭答應了。後來她說你想找哪位女士打招呼,我可以幫你去跟她們打招呼,但具體條件我不談。他又點點頭答應了。兩個月過去了,在一次留聲機繼續放送「維瓦爾弟」的長笛協奏曲《夜》時,她說,我可以替你去跟她們談條件,但我不要你為此額外付給我的報酬。這次他略感意外,但仍沒作任何堅持、開導,還是頷首應諾。這一天晚上,老傢伙提早趕走了所有的顧客。熄滅了大玻璃櫥窗里所有的彩燈。掏出一大串烯里嘩拉響的鑰匙,小心翼翼地鎖上了金屬保險柜。第一次邀請她到自己家去作客。現在已經不記得那幢房子到底是在山陰路上還是在祥德路上。總之是一幢紅磚清水外牆已經有點發黑、有一圈水泥圍牆包圍、幾棵闊葉老樹稀疏、樓道里充滿了洋蔥羊油和洋蠟氣味、窗外都裝著鑄花鐵柵欄的大雜樓。所謂大雜樓,是借用北京的「大雜院」一說。意指樓里多戶人家共住。樓後大致都有一大片難得的開闊地。開闊地上晾著許多純白床單和雜色床罩。再往遠處是一家豎起幾根細高細高鐵皮煙囪管的鐵工廠。煤煙熏黑了許多的竹籬笆。一群群灰色的鳥雀盤旋在從市郊直插市區的高壓線上空。

老傢伙只住一間房,但實足是個很大的房間。門扇上鉚上了一整張鐵板。給人的感覺是,彷彿自己正在進入中央銀行的地下金庫。雙層玻璃窗外同樣裝置了鐵皮做的護窗板。房間里極為整潔。鋪著白色挑紗桌布的小圓餐桌上,少不了要有一個銀飾的大茶炊。只不過,他的這個特別高大。精緻。橡木粗圓腿的雙人大床前鋪著一張熊皮。這和牆上四處掛著的桃木鏡框和鏡框里那些發黃的家人照片和照片里的溫馨遙遠,形成了非常鮮明的對照。有一個角落專門是堆放書和畫冊的。不算少的一大堆。全是些羊皮面燙金精裝的俄文原版印刷物。她問,這些都是您從俄國帶來的?他默默地笑了笑,爾後轉過身反問,有這可能嗎?你不要忘記我們這些人都是逃離俄國的流亡者。流亡者能從祖國帶走的,只是命。她又問,那麼,這是您來中國後收集的?他點了點頭。「那您還是挺愛國的嘛。」她淡淡一笑,語意里不免流露出一絲嘲諷。對於她的這種挖苦,他未給於絲毫反應。也許是覺得不值得作任何反應,或者是不想輕易跟人談論「愛國」這麼一個宏大的話題。這個話題對他來說,也許是過於的沉重和艱澀了。

「那這些照片呢?是您家裡人?」她背著雙手,調皮地問。老傢伙首先肯定這些都是他家人的照片。爾後聳聳肩告訴她,它們都是他當年帶出來的。除了一條命,從老家帶來的,就只有這些照片了。照片上自然有古老的木屋。有蒼涼的原野和彷彿泥濘的天空。有娜塔莎式的小女孩。有伊凡式的大男孩。有瑪露申卡式的大嬸。有阿歷山大·阿歷山德羅維奇式的大叔。有獵槍。有皮靴。還有一輛一九○六年美國造的派克汽車和遠處稠密高聳的白樺林和一條黑白毛相間的獵犬。黃黃地陳舊,彷彿上演契河夫劇本時拍下的劇照。那晚上,他跟她講了許多。一直講到西伯利亞的風暴和葉尼塞河河口的小木筏。一直講到那把高大精美的銅茶炊不再向他們發出好聽的嘶嘶聲。

然後,他低下頭去沉默了好大一會兒。那女學生(她姓楊)沒有做任何事來打破此刻出現的沉寂。她突然意識到,老傢伙今晚是有話要說才把她請到家裡來的。也許是一些自他逃離故國後,從未跟人說過的什麼話。但總不會是為他當前做下的「齷齪」,作什麼道德上的辯解吧?

「祖卧」

果不其然,老傢伙突然一轉話鋒,居然提及這個他向來怕提的字眼,眼眶也突然濕潤了,抬起頭直瞪瞪地看著她。

「祖國怎麼了?」她見他不往下解釋,便嘲諷道,「祖國慫恿你在我們上海乾這種臟事?」

一霎間,他臉上湧出的那許多痛苦和仇恨彷彿用石膏澆鑄出來的,完全凝固。但很快他那表情豐富的眼神里卻又只剩下老人式的寬諒和自嘲了。

「Miss楊,(這傢伙還從來沒有這麼稱呼過她。平日里總是叫,嗨,楊。)我也曾像你一樣的年輕……在彼得羅夫斯克機械專科學校讀書時,也曾跟警察先生們開過許多不大不小的玩笑。這一點,我跟你相像。我們兩個還有一點相像的是,我們都對我們的祖國肯定要發生的大變動,缺乏應有的思想準備……」

「你覺得我們這兒也會像你們那兒一樣,發生什麼大變動?我說你這些年來在中國真是白待了。中國人是那種有勁的人嗎?我看你是拉皮條拉糊塗了!」

「哐」地一聲,老傢伙把他手上一個宋瓷茶碗忿力拍碎。

「哐」地一聲,「Miss楊」也把她手上一個金邊茶碗用力地向牆上扔去。

兩人怒目相視。兩人幾乎又同時背轉身去。

「我……很喜歡你的跟我相像……但我覺得你……Miss楊,你還是可以做兩種選擇的……」過了好大一會兒,他又完全溫和了。「我可以資助你繼續上學……我並不希望你留在我這裡混飯吃……」

「謝謝啦。我的好爺爺。」

「我可以一直資助你上完大學。」

「喂,今晚你到底想幹什麼?裝什麼正經?想跟我睡覺,說那麼多無聊的話幹什麼?」當她大叫大嚷著,轉過身來時,看到他手裡拿著一摞鈔票,在向她不住地晃動。「很大方嘛。預付那麼多?」她冷笑道。但沒等她把話說完,那摞紙幣便已經狠狠地飛到了她的臉上,爾後又窸窸窣窣地四下里飛撒到房間的各個角落,恰如一陣林下風。爾後就十分地沉靜。爾後她拿起小巧的坤包就向外走去。但是那該死的門上不僅鉚上了厚重的鐵板,而且還裝著好幾把十分複雜的暗鎖。她居然撥弄了好大一會兒也沒能統統打開它們。

「替我開門!」她叫道。

他怔怔地看著她,一動也沒動。

「聽到沒有?打開你這狗門!」她用拳頭擂了兩下門。

他依然沒動。

她衝過去,從壁爐架上抓起一隻黃地青花纏枝紋梅瓶,做出那種姿態,彷彿房主如若再不開門,她就要對不起這隻雍正年間的古董了。這可是值「老價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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