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74~79

74

黃克瑩看到,譚宗三踽踽地上了車,沒有開燈,獨自在黑暗中默坐了好大一會兒,才發動著車,緩緩開出弄堂口。

雨,的確是小了。但月亮還沒出來。

75

譚宗三何嘗不想留下來跟黃克瑩好好地過一個夜晚?就是在盛橋的那個小跨院里,在那個被他自認為是「不堪回首」的灰暗的早晨,引發他激情地捧起、親吻並使勁揉搓那雙舊皮鞋的衝動的,難道不正是這樣一種「嚮往」?嚮往著走近她再走近些。輕輕撫摸。輕輕抱起。輕輕地訴說自己全部的苦惱和為難和不自信。他需要這樣一個人來傾聽。一個完整的人。女人。圓潤的清醒的。隨和的大方的。像一座永恆的希臘神像。一群不聲不響的山埡。一道滄桑的墨綠。一座在高岸上經年堆積的草垛。一片潔白的喬麥花。一襲常年梳理萬頃葦盪的清風,緊貼著地平線長驅直入,再無形地飈升,隱入那高爽的藍空。譚宗三和許多男人一樣,他們在女人身上尋找的,往往只是另一個「自己」。另一半沒有顯現的「自己」。作為願望、慾望壓抑著的「自己」。他要看到「她」,觸摸到「她」,侵人「她」,然後再深深地請求「她」原諒,寬圃。就像跪在母親面前一樣。比如我所知道的獅子和那種叫條形花狸的東西。在乾涸的河床上或枯萎了的雜草叢中你一定能看到可憐兮兮的雄花狸在哀怨地逡巡。

但譚宗三今天卻不能留下來。這正是他此時此刻十分苦惱。又不能對黃克瑩明說的。

76

他怕什麼?說出來,您也許根本不會相信。他怕豫豐樓里的那幾位。怕那幾個他自己請來的「獨臂人」。大學同窗。

77

中午我走出森林。

傍晚我又走了進去。

到早晨我該怎麼辦?

78

應該說,周存伯、張大然、陳實和鯫蕘半年這一向幹得相當不錯。辛苦備至費盡心機,已使前一段幾近枯澀癱瘓的譚氏集團得以開始潤滑啟動。資金的借貸、原材料的賒欠、產成品預付款的及時匯人、低價位買人和高價位拋出契機的捕捉、甚至說服(威逼?利誘?)對方讓開剛占著的「跑道」,讓處於困境中的譚家進入……哪一件事都不容易啊!但他們做到了。「豫豐樓強力工作班子」和「四個獨臂大學同窗」,因此成了上海商界的一個熱門話題,被一致認為是譚家門裡新出現的、能夠把譚家最終帶出當前困境的前瞻性活力。比如陳實,居然在各國銀行駐滬機構人員中組織了一個「援譚聯誼會」,並準備以此為基礎,馬上再組建一個「聯合投資銀行」。此銀行唯一的宗旨就是籌集大宗款項,向譚氏集團各大企業投資。此舉在豫豐別墅中曾贏得一片叫好聲,被存伯和大然譽為「自有小班子以來的最佳『構思』」。陳實在豫豐別墅里因此也獲得了「佳構騎士」的「美稱」。全體女秘書主動集資請他到德大西菜社吃了一頓。存伯甚至還跟宗三笑擬道,應該製作一種「金十字騎士勳章」,專門獎掖那些為中興譚氏集團做出重大貢獻的人士。首發當屬陳實無疑。

他們惟一還沒有插手去經管的事,是譚家的「內務」。他們認為那一攤事情實在太複雜。譚老老先生和譚老先生故世後,各自都留下了幾位老老太太和老太太。老老太太和老太太多年寡居,不甘寂寞,又各自從各自的家鄉接來了一幫子老老姑表堂姐妹和老站表堂姐妹。這些來自鄉下的老老姑表堂姐妹和老姑表堂姐妹,到了上海,進入譚家花園,吃著雪白的大米飯,用著鋥亮的電燈光,自然十分感激老老太太和老太太的恩德,自然要施出渾身的解數來維護各自的老老太太和老太太;為了維持自己目前的地位,她們又要在老老太太和老太太面前竭力表現得比別的姑表堂親更加「貼心」「知心」,更加「精明」「能幹」。她們互相監視、告密、傳小道、遞消息……不斷地掀起各種各樣的「風波」,使譚家的「內務」呈現出一種為外人所難以理喻的多彩性尖銳性和隱密性。但同時也要指出,正因為有了這些「風波」,老老太太和老太太的日子才過得不寂寞。充實。才不發或少發氣喘病和胃氣痛。而真正能凌駕於這些「風波」之上、給予居間調停的,只有一人,那就是經易門。她們都服他,也只服他,除了老老太太和老太太外,她們只聽他一人的。這個世界上,沒有比經易門對她們更知根知底的了。是他奉命把她們從鄉下一個一個地接來。他親眼看到過她們從前的模樣。也是他,奉命在譚家花園裡安排她們吃安排她們住,並按規矩,給她們發放每月的零用錢。她們還有些特殊用場,比如老家來個人、老家出點什麼事等等,兩位老太太另有一筆「專項基金」逐月撥出,按各人的不同情況不同需要來發放。這筆錢划到「管事房」,由經易門掌握使用。這大大加強了經易門在她們心目中的重要性。但使她們最為感佩的是,經易門從不濫用這方面的權力。總是一視同仁。該給多少就給多少,從不在她們中間有所傾斜。(要知道,她們中間分了許多「幫派」。「幫派」之多,讓人沒法搞得清楚。從大宗來說,分老老太太派和老太太派。又有太太派和姨太太派。還有本幫派和北幫派。後來又加了個嶺南派。還有民國十八年前進譚家的和民國十八年後進譚家的。民國十八年前進譚家門的又分某年某年的。民國十八年後進譚家的也分某年某年的。還分纏過腳的和沒有纏過腳的。嫁過男人的和沒有嫁過男人的、男人還活著的和男人已經死了的。生過子女的和生不出子女的。有幸既生女兒也生兒子的和只生得出女兒生不齣兒子的。長得非常胖的和長得非常瘦的。信佛的和信耶穌的。喜歡聽紹興戲的和喜歡聽申曲或粵劇的……她有可能今天是這一派的,明天又變成了那一派。甚至上午還是那一派的,下午卻又跟另一個派的人去嘀嘀咕咕了。陣容的變幻,真的猶如大風天里的雲團。個中的奧秘只有她們自己知曉。所以有人說,有了一點資歷或姿色、又能吃飽穿暖、又有許多閑時間的女人,是這個世界上最能惹事的人,此言極是。)

張大然他們的確非常感慨,經易門在料理譚家如此龐大的一個工商兼有的企業群的同時,居然還能分出如此多的精力、如此恰如其分地擺平了如此之多的「老女人」,他們真的感到有點「自愧弗如」。在撤銷東西管事房時,他們留下了原先協助經易門管理這些「老女人」的兩個「賬房先生」,並還留下了經易門那個也算是龐大的「內務」班子,只是改換了個名稱,叫「總務科」了。他們自己必須集中精力對付那些瀕臨倒閉的企業。這是對的。同時,他們還要用很大的氣力來調整自己和譚宗三之間的關係。

他們發現在分手多年後再見到的這個「譚宗三」,不是他們過去所熟識的、總在懷念之中的、一提起來就津津樂道、並引以為自豪的譚宗三。

他變得很內向。(這不算缺點。)變得很不合群。(這也不能算什麼大缺點)他變得拿不定主意,又怕面對十分複雜的事情,(這就讓人大意外了。過去他在學生會裡當總幹事時,最火辣辣的主意總是出自他,最難辦的事也總是他自己搶著去辦。在身兼人職之後,他還在學生會南國劇社兼了個社長暨總導演的職務。每次演出契訶夫的《三姊妹》,他必定親自去做布景。他說一定要在那幾棵高高的白樺樹身上做出地道的俄羅斯味道,否則,這個戲隨便怎麼演,也演不出那種特有的契訶夫味道。當然,那個叫作「安得列·謝爾蓋耶維奇·普羅佐夫」的男主角也得由他來扮演。你難以想像,在那幾年裡,他身邊總是圍著一批最出色的崇拜者和追隨者,包括同性的和異性的;也總是聚集了一批最出色的忌恨者和反對者,也包括了同性的和異性的。)而現在,他不單單變得優柔寡斷,而且還怕別人知道他變成了這麼個人。他不願面對複雜,卻又不願讓別人來插手他所面臨的複雜。(既然不想讓別人插手,儂把我們這四個人請來做啥?)(哦,不是不想讓你們插手,更不是不相信你們。我希望你們插手。但……但是……要商量……不管做啥,一定要跟我商量……)(啥事沒有跟儂商量?儂講呀!)(噢噢……是的……是的……)

最讓張大然周存伯這四個人傷腦筋的是,不知道為什麼,譚宗三一直和他們挑選來豫豐別墅供職的這幫子人親近不起來。在這幫於人面前,他總是做出一副很莊重的樣子,實際上卻在躲著這些人。這幫子人是他們從幾千個應聘者中反覆汰選出來的。假使說,作為主腦的譚宗三,不能和這個工作班子真正結合到一起,那還有什麼希望呢?他們不止一次婉轉地提醒過譚宗三。譚宗三在這一次又一次的應該說是完全不必要的提醒面前,保持著一種讓人無法忍受的沉默。沒有人知道他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

那天周存伯向譚宗三遞了個「條陳」,要求從本月下旬開始,每天為在豫豐別墅和譚家花園上班的所有員工免費提供一頓中飯。目的也是為縮短譚宗三和這些員工們的距離,增進感情聯絡。譚宗三看到此條陳,把存伯等找到寫字間,問他們,啥人想出這花樣經來的?存伯反問,怎麼了?他問,這算啥意思?免費請客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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