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4~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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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歲以後,按常規,他被允許在另一種意義上去接近異性了。大人們也公然當著他的面談論女人。他既想聽,也想實踐著去接近。但稍加嘗試,馬上發現一個尷尬,居然不敢接近那種論出身教養跟譚家比較匹配、在長輩眼睛裡看來也值得他去接近的異性,尤其不敢接近那種比較有頭腦的「小姑娘」,假如是既有頭腦、又會要點心計的,他不僅不敢接近,而且還對之感到反感。一走到這樣的「小姑娘」身邊,他就緊張。沒法應對她們的伶牙俐齒,受不了她們各種各樣用心良苦的小計謀小圈套小脾氣小矯情小傲慢……但他又想接近她們。因為當時能跨進譚家大門,進入得了他視界的,也只有這樣一些女孩。比如醫生的女兒,經理的女兒,房產主的女兒,著名票友的女兒……有一個女孩的祖父是滬上著名的清客。據說家裡收藏有被稱之為天下第一奠的張之洞寫的「奠樟」。李鴻章死時,按例,同樣身為朝廷重臣的張之洞,本該送一對輓聯,說一點籠而統之、大而括之、既頌揚死者生平、又寄託活人哀思的總結性的話。但張沒這麼做,只在白布上大書一個「奠」字嵌於幛中。送去了。這便是天下第一幅「奠幛」的來歷。「奠幛」從此得以盛行。張當時為什麼不肯寫輓聯,只寫個「奠」字送去?這裡有他的為難和精細之處。細說起來還有一段小故事。據說當年李張二人在外交上分屬兩派,一主戰,一主和,長時間以來頗有些齟齬。主和的李合肥曾調侃過主戰的張南皮,說:「香濤作官數十年,猶是書生之見耳。」張之洞聽到了,心裡自然不舒服,便忿然答道:「少荃議和二三次,遂以前輩自居乎?」這兩句,詞意絕不相讓,對仗卻極為工整,又有大清朝後半部內憂外患史做其背景,言猶未盡,意也未盡;一時在官場內外,廣為流傳,被譽為當朝佳聯,千古絕對。兩人的關係既是如此的複雜和微妙,對於李的死,我們可想而知,張的心清應該也是複雜而又微妙的。真可謂褒之不甘,貶之不忍。這輓聯怎麼落筆才是呢?罷罷罷。還是只寫一個「奠」字吧。什麼都有了。什麼也都迴避了。真不愧是久在官場一南皮啊,老到,圓滑,且聰明過人。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並為得如此恰當,得體。但李家為什麼沒收藏好這幅極可珍惜的「奠幛」,居然讓它流落到了什麼清客手裡?實在也是一件說不清道不明真假難辨的事。

這位孫女不愧是她祖父的嫡傳,知道的事情那麼多,嘴又厲害。只要見面,嘰嘰聒聒只聽到她一人的聲音,幾乎不容譚宗三有半點置喙之機會。從楊小樓飲場喜歡用什麼樣的茶壺,到亞馬遜河密林里的紅種人吊在鼻子上的銀圈有多重;從梅蘭芳初編《嫦娥奔月》絕對是在銀行家馮幼偉家客廳兩張合併在一起的大桌子上首演的,到清末太監李蓮英所戴藍亮頂子上的一顆藍寶石價值四萬六千二百二十七兩七錢銀子……她全知道。譚宗三真是想不通,既然儂全知道,為什麼還要找我這個不知道呢?(他覺得,全知道的女人應找一個更知道的男人,才對稱。)但又不便提出叫對方難堪。只能耐著性子聽著。又不忍心細看此時她那顯得特別生動而又特別張揚的臉。也怕她看出他的被動和勉強。眼睛只得慢慢往下出溜。但……把眼睛停在哪兒呢?胸部肯定不行。肚子?更不行。腿?不行不行。膝蓋?倒是可以,但惜未免有點單調。於是就只好落到了腳面上。沒想到這一落,卻落出了譚宗三大半生的一點辛酸和無奈。從此後,只要面對那種他覺得無法擺脫、有時又不想擺脫的異性,就把視線落在對方的腳上。腳,沒有表情。不必顧慮對方此刻對他是滿意還是不滿意。高興還是不高興。你可以大膽地看它。它不會嗔怪,不會馬上拉長了臉白你一眼,更不會表示一種假惺惺的驚喜。蒼白的飽學。遲澀的洒脫和欲擒故縱式的期待。它就是它。完全女性的。柔美的。嬌小的。圓潤的。順從的。只待在它該待的地方。一種被淡淡的晨霧籠罩著的靜默。一條微微蕩漾的小河。如果有好幾位像這個「孫女」似的小姑娘互相約齊了,結伴來找他(經常發生這樣的情況),他就顯得更緊張。他總是跟她們說不了幾句話,就要找個借口躲開。他實在受不了自己那種過度的緊張。但每每地又走不遠。即便走開一會兒,也會忍不住偷偷走近來,撩開一點厚重的帷簾,從那陰暗的縫隙里覷視。覷祝她們的腳。大概就是從那時候起他學會了、並開始喜歡注視女孩們的腳。要知道蜷縮在那樣的角落裡,不用抬頭,這是樁很方便又「愜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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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英國留學期間,曾有幾位也在英倫三島讀學位的華裔女子來主動接近他。他也曾喜歡上了其中一位讀社會學碩士的。他覺得她不矯情。起碼不抽煙。不像那幾個女孩似的,在他的小公寓房裡脫了鞋,光著乾瘦的腳板,(不知道為什麼,一看見那些「腳板」「乾瘦乾瘦」的,他從心理上就不能認可她們是真正的女人)端著咖啡杯,在地毯上大步走來走去橫劈巴掌豎揮拳,大聲嚷嚷世界的走向和人類的末日。大罵股票行情不是東西。或痛斥導師「性變態」。或認定中國壓根兒就是個豬圈,絕子絕孫才重回那王八窩。同時又不斷蹶起或寬大或棕黑色的嘴角,向垂落在耳鬢旁的那一綹頭髮吹氣。而這一位卻不這樣。有時不聲不響地還能給做個蕃茄雞蛋湯或法式袖汁小牛肉什麼的。問一小鍋米飯,又白又糯,軟硬適中。然後微笑著說一聲,請用餐。他覺得她最可愛的地方是,不管碰她什麼地方,哪怕是手背肩膀之類的,她都會叫癢,四處亂躲,最後肯定笑倒在地。最後便怯怯地坐在某一個角落裡很羞地看著你。但跟她最後又是怎麼告吹的,更多的詳情已記不清了。往事對於譚宗三總是一副過於沉重的負擔。但有兩件事,他還是記得的。一件是,她曾在一篇雖還沒寫完、卻在留學生中傳看得十分厲害的小說中,奚落一些沒有文化教養的男人「一嘴大蒜味」。可有一次,卻看到她自己神情十分坦然地就著大蒜吃「義大利餡兒餅」。當時他真的非常非常想不通,既然你也那麼愛吃,為什麼還要奚落別人?自己是孫子,就能在小說里裝「爺爺」?

譚宗三沒寫過小說。但他總覺得小說里不能少了真誠。從那以後,他便很少看小說。甚至不看。

還有一件事是她很偶然地露出來的。寒假裡,他和她去曼徹斯特。很冷很冷坐一條鐵艙面的運貨船。霧很大。河的名字忘記了。一些碼頭非常陳舊。也生鏽。帆布也有補過的。水手長的大鬍子沾著烈性酒和洋蔥頭屑,騷臭騷臭。這是一條寬底扁平的鐵殼駁船。一路上,水浪總波波地越過低矮的舷欄,漫到他們的腳邊。每每到這時,她總要悶悶地哼一下,扭動一下身子,再很緊張地看他一眼,然後就向他跟前再擠過來一點。(當她扭動身子時,他能充分感覺到她的全部存在。這種感覺真是美妙得無法再重複。)後來她就把兩隻冰涼的小手完全放進了他大手掌里,大半個身子也斜斜地依靠在他懷裡。後來簡直就是坐在他腿上了。他不敢動。他怕動了,會讓她誤以為他有什麼「企圖」。他直覺她蓬鬆的頭髮撩撥得他下巴生癢。又不敢低頭去看,更不敢去扶正她那顆小小的扁扁的腦袋。(她說她是啥地方人?啥地方的姑娘,後腦勺總是扁平的?忘了。)每過五分鐘,她總要問一句你冷嗎?再問一句,Do you feel cold?他忙著點頭。只要他一點頭,她就往他懷抱的更深處再擠一擠。這時,他真的覺得她身上沒有一處不在散發著那樣一股絕妙的氣息。就像那年走進縣中操場邊那塊高高的麥』田和麥田邊上的那塊綠綠的油菜田,然後又帶著滿身滿手、還有滿臉的油菜花粉,走近那棵盛開的桃樹。他知道自己心跳得厲害。到了極限。他忽然希望就這麼相儂相偎著,任由這艘老舊的平底駁船波波地搖晃下去,然後出海……然後走深藍色的大西洋,馳往遙遠的開普敦……或者乾脆不要設定最後的目的地。或者乾脆找個合適的地方,打開艙底閥門,沉下去。就這樣相儂相偎著一起沉下去……他正想把自己的這個「打算」告訴她時,船突然震動了一下,就停靠在一個莫名其妙的小碼頭上。這兒離曼徹斯特還不算太遠。上來了三四位年齡跟他差不多大的中國留學生。全是男的。戴著黑呢禮帽。黑呢大衣。全都提著一色的牛皮箱子。箱子的四角都包著黃澄澄的銅皮。他們一上船,她馬上直起身。他敏感地問,你認識?她馬上又躺了下來。併合上他的大衣衣襟,遮住自己的臉。顯然不想讓他們看見她。他於是再問,你認識他們?她只是哼了哼。還是不答。並在大衣裡頭扭動了一下。過了好大一會兒,才遞出一句說,全都是些挺沒意思的東西。他覺得這裡有名堂,便趕緊問,你怎麼知道他們有意思沒意思?她說我當然知道。他接著問,要真正了解一個人……不是那麼容易的吧……這回她的反應快,在大衣里立即輕輕地哼了一聲(冷笑?)並用力扭了一下身子,說道,了解一個人是不容易,但了解一個男人還不容易?只要跟他談一次戀愛就行。聽她甩出這麼一句,他當時一下真呆掉了,雖然覺得還有話要追問,一時間居然什麼也問不出來了。有幾秒鐘時間,看看那幾位男留學生的背影,再看看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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