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8~63

58

他終於還是說出了心底那一點多年陳舊的委屈。雖然沒能大聲。只是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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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經易門撲通一下這麼跪在跟自己同齡的譚宗三面前時,很自然地,所有在場的人都鎮住了。沒有經歷過,也想像不出這個場面。更想不到的是,反應最強烈的恰恰是被脆的譚宗三。霎時間內,他的心像脫了軌的火車衝進擺滿了吃食百貨攤的廣場,連續的碰撞爆炸濺落飛舞飄散。腿腳酥軟了。五臟六腑往上翻。胸悶得一點氣都透不過來。臉色跟著就發青發灰。腦子裡轟轟地湧起通紅滾燙的糊狀東西。手自動地去找支撐物。身子自然也就顫顫地依靠在就近的那張桌子邊上了。完全是一派最典型的虛脫癥狀。頭,當然很暈,並且睜不開眼睛。

「宗三……」存伯嚇壞了,便慌慌地叫出。

譚宗三聽到存伯這一聲喊叫,心裡明白,但睜不開眼。也說不出話。頭依然暈得厲害。當務之急是別在眾人面前倒下,不能讓更多的人發現自己突然異常了。他知道這癥狀會很快過去。過去以後,一切又會正常。正常得就像是從來也沒有過什麼不正常、也不可能不正常似的。關鍵是要熬過這幾分鐘。於是他掙扎著用極低啞又極嚴厲的聲調說了句:「不要叫。」爾後借周存伯手上的一股力,腰間慢慢一努,終於背轉過身去。給所有在場人的印象,似乎只是不忍心去看跪下的經易門而已。

一個漫長的片刻過後,那夢魘般突然降臨的爆發漸漸平息。腦子也清靜下來。重要的是,眼睛能睜開了。於是他竭力控制住那隨後便肯定要到來的對自己的厭惡和失望,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60

我想起那滿樹的桃花。當然還有麥田。還有那種真正意義上的「青團」。那是將正在灌漿的青麥粒輕輕搓下,蒸熟,捏成團,嚼得滿嘴生香,再粘在牙縫裡;那是一種輕飄飄而又糯搭搭的香味。再張開雙臂,走進那濕漉漉的油菜田。油菜田邊上,就長著那兩棵並不高大的桃樹……

每次這樣發作後,譚宗三都會一動不動地躺在藤榻上,用整個晚上的時間來責備自己。從回想「桃花」開始。回想他和經易門最初的那些愉快和不愉快。所有的。

那年他十二歲。(十三歲差三個月?)父親帶他一道回鄉下上墳。住在大娘娘(大姑姑)小娘娘(小姑姑)家。大娘娘小娘娘都嫁給了縣城裡的生意人。大娘娘的男人在縣城南市梢開了一爿木行。木行門前必有條大河。河裡淌滿了滑溜溜的木排。木行後身必有個木場。木場上木頭堆放得像迷宮裡的城堡。大娘娘小娘娘實在太喜歡這個長得清秀而又聰明的小侄子,便提出要留他再多住一段日子;並為他在縣中辦妥了借讀手續。譚宗三自己也願意留下來再住些日子。他喜歡麥田。麥田裡有長得幾乎跟他一般高的麥子,代表一片濕潤。麥田裡還總能聽到一聲聲低微而悠遠的鵓鴣鳥叫,代表遙遠的起伏和空曠的輕淡。他還喜歡長時間地在縣城那些老舊的街筒子里轉游,長時間地站在郵政局門口那個老舊的鑄鐵郵筒邊上,看雨水慢慢侵蝕翹裂。縣城裡發信的人少。他能在很長的時間裡,等那幾個很少的人,看他們怎麼往郵筒里小心翼翼地投進他們給遠方的寄託。從寄信人雨中彎曲的背影上,他想像這些信絮叨而平淡。想像它們將去上海、倫敦、馬德里。想像大娘娘小娘娘過去也是這樣啪噠啪噠踩著雨水,走過光滑而並不規則的石卵子街面,到這裡來給分布在全中國和全世界的譚家人發信。爾後他尋找街角肉鋪里的刀斧聲。注視大團大團的蒸汽從糕團店的屋檐下陣霧般向上撲騰。偶爾地,也會悄悄地想念一下上海。為此他根本不去那個已答應他去借讀的縣中上課。因此大娘娘指著他鼻子說,儂要不去上課,就給我回上海!他跺著腳說,我要去上課,就不留在儂這裡了!情況立即彙報到上海。譚老先生立即下令派人去把這「孽畜」給我弄回來。便派去了經易門。準確點說,不是「派」的,是經易門主動請纓的。他說,「三叔」(小時候他這樣稱呼譚宗三)難得去一趟鄉下,馬上把他叫回來,他會不開心。他說由他去陪陪「三叔」,或許能讓「三叔」一方面開開心心在鄉下過完這個春天,一方面又不荒廢了學業,讓鄉下的「大姑婆」「小姑婆」省心,讓上海的譚家人放心。那時候的經易門也只有十二三歲,但講出話來,跟大人一樣。他從小就有這個特點。八九歲時,他就習慣獨自一人背著雙手,在房間里踱來踱去想各種各樣的問題。獨自一人打棋譜。叫譚老先生和譚老老先生歡喜得不行。

譚宗三後來多次說過,他「怕」這位同齡人。這感覺的產生,大概就是從這一次開始的。但是說實在的,經易門那次並沒有給譚宗三帶去任何責備和規勸。他那麼一個懂事的人,怎麼會那麼做?到大娘娘家後,他只是替宗三整理書包。熨燙校服。補做作業。第二天一早,畢恭畢敬地站在譚宗三的房門前,等候他起床。譚宗三當然照舊不去上課。經易門也沒跟他執拗,由他去了老街。中午時分,譚宗三轉游回家吃飯,四處不見經易門,進了堂屋,才見他畢恭畢敬地跪在家主牌位桌前的青磚地上,身下連個草蒲團都沒墊。頭上還頂了一根「家法」棍。譚宗三高興了,轉身問大娘娘,哈哈,這個乖巧鬼也會做錯事的?他做錯啥事了?大娘娘說,他啥也沒做錯。譚宗三問,他什麼都沒做錯,儂為啥要罰他下跪?大娘娘說,我沒罰他,是他自己在罰自己。譚宗三大惑,問,他有神經病,自己罰自己?大娘娘說,他說他沒有做好譚家老先生要他做的事。譚宗三問,老先生要他做啥事了?大娘娘說,老先生要他來管好儂,讓儂天天去讀書。譚宗三一聽,不高興了,上前踢踢經易門,說,我的事,儂不要管。儂也管不了。不要這麼一本三正經。起來起來,吃飯去。但經易門只當沒聽見似的,不動。譚宗三火了,說,儂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我的事要儂管?經易門還是不動。譚宗三無奈,只得說,好好好好,儂喜歡跪就跪,跪到天黑,跪到老死,跪出儂魂靈頭來,也不管我啥事!說著,自管自去吃飯了。他以為經易門再跪一會兒,忍不住了,自會起來的,下午便自管自又去縣政府後身的大草塘邊看魚鷹捉魚/但沒想到,經易門這傢伙真一跪不起。到譚宗三晚上回家找飯吃時還跪著。已經連著三頓飯沒吃的他,臉色開始不斷灰白。家法棍在頭上直晃動。譚宗三看著,又心疼又氣惱,衝過去叫喊,儂這到底是跟啥人過不去?經易門晃動著仍是不作聲。譚宗三一氣之下,甩手便進了自己的房間,連晚飯都沒吃便蒙上被子裝睡。只聽外頭一片窸窣。大娘娘全家的人都圍著經易門在輕輕地勸說,還給他端來泡飯皮蛋醬乳腐咸瓜條。經易門卻只是閉目嚶嚶啜泣,只是不說話,也不肯吃,更不肯起身。又過了一會兒,大娘娘家那個十四歲的大女兒開始陪著抽泣起來。再過一會兒,那個十一歲的小女兒也開始陪著抽泣。又一會兒,那個三十六歲的女傭在一旁撩起圍裙開始不斷擦眼淚擤鼻涕。這時大娘娘那個二十二歲的兒子再也忍不住了,便走進房,彎下腰,小心翼翼地對譚宗三說,他是為儂受罰的。儂是不是……去勸勸他……哪怕勸他吃一口薄湯湯的泡飯粥也好……他已經為儂跪了十幾個鐘頭了啊!為我?為我?啥人要他為我?!譚宗三猛地掀開被子,叫喊著從床上跳起來,衝到經易門身邊,用力推了他一把叫道,啥人叫儂管我的事的?我要儂管?要儂管?這一推不要緊,已經連續跪了十幾個鐘頭、又連著幾頓粒米滴水未進的經易門,頭一暈,便通地一聲倒在鐵板一樣生硬的青磚地上,並磕到在鐵梨木的條案腿上。立時三刻,那鮮血就從磕破的口子里湧出。他那半個瘦臉馬上被血糊滿。大娘娘一聲尖叫,帶起了在場所有女人一片尖叫。從未見過這麼多鮮血的譚宗三,便一下給嚇蒙了,竟衝上去抱住經易門的頭,拿雙手捂住血口子,哭著大叫,去請醫生呀。快去請醫生呀。經易門居然從譚宗三懷裡掙脫出,匍伏著,連連東倒西歪地(實在支持不住了)給譚宗三一邊磕頭,一邊哭求,三叔……三叔……我求求儂了……儂是我祖宗。儂一定要好好去讀書……我求求儂了……求求儂了……

那聲音的慘歷。那眼淚的真誠。那血的尖銳。那蒼白的洞染。的確地震海嘯般襲來。譚宗三不由自主地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想伸出雙手去制止瘋子一般繼續在磕頭的經易門,但被血粘糊住的雙手,竟然讓他感到腥腥的張揚不開,更不敢有稍微的動彈。由於離經易門非常近,他不得不看到那血繼續腥腥地往下流。不得不看清,在被血糊住後,他的眼睛又如何地絕望地睜開。哀求。血流到嘴裡,又被那急切哀求的氣口嘶嘶噴出。然後又越過上嘴唇,噴濺到另一半臉上。那半邊曾經是非常清凈的,但現在卻分明有紅的細線和紅的小蟲在蠕動……當經易門再一次努力睜開被血糊住的眼睛來向他哀求時,他頭一暈,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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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譚宗三就去上學了。他沒有勇氣再對抗經易門的「下跪」。他終於發現自己實際上是一個非常非常軟弱的人。他痛恨這種發現。但又不能不發現。以後,經易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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