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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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易門喜歡下寧波菜館,喜歡吃白煮蹄膀。雪菜蟮段。苔菜拖黃魚。柱候大腸羹和芋艿泡飯。最後再來一客家鄉炒年糕。四隻寧波湯糰。

49

但,萬萬沒有想到,中午時分,從「豫豐樓」里傳出一種說法:譚雪儔先生之所以便血不止,完全是因為經易門所致。

這,完全是「莫須有」嘛!完全是「風波亭」嘛!完全是新一輪的「朱皇帝」冤殺新一輪的「李善長」嘛!(明初,朱元灣登基當了皇上,便開始大興冤獄誅殺功臣,僅「李善長」一案,被誅連處死的就達三萬餘人。)完全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嘛!看來這世道真的沒有公理可講了。公理不存,又逞論人心?!哦,星移斗轉,不見血濺黃道;蒼狗白雲,俱是雞肋伯倫。去也罷,留也罷,活也罷,死也罷,還有什麼可留戀的?哦,鮮血啊,你哀哀地流。悉悉地流。你流得汩汩。滲透蔑席棕墊。滲透樓板滲透譚家花園這一塊由二百萬年前九江三河簇擁下的泥沙堆疊成的沖積扇平板。還有那乾草。蟲蟻。船板。鹽缸。日曼和麥芽糖。

這時,憶萱才開始想到一個字:「死」。

吃過中午飯,律師受經易門之託,來跟她談離婚條件。她說我只想再跟易門最後長談一次。別的,一無所求。只要他願意再跟我見一面,再談一次,我馬上在離婚書上簽字。

經易門同意見面,但得附加一個條件:談話時,必須要請譚家人到場。他一定要讓譚家人親眼看一看,不管到什麼地步,他經易門都不會背著譚家人去做任何對不起譚家的事情,他更沒有在背後慫恿這位趙憶萱去大鬧崇善里。這一點必須要在譚家人面前講清,分明。

她咬牙同意了他這個條件。她想,譚家人到場也好。這樣,說不定我還可以當面為經易門向譚先生說說情……一想到他們經家人今朝居然也會產生這種去留問題,她心裡就泛起一陣酸酸澀澀的絞痛(一直到這一刻,她還把自己看作是「經家人」)。但到約定的那一刻,經易門卻又不來見面。因為譚家的老太太們突然也得到消息,得知三姨太四姨太趁譚先生病危,跟黃克瑩、還跟別的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勾搭在一道,要合夥做啥生意。老太太們馬上去報告老老太太們。都急得不得了。譚家還沒有淪落到連兩個姨太太都養不活、非要靠她們自己出去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特別是跟那種不三不四的女人混在一道)賺飯錢的地步。真是一點面子都不要了。自己的面子不要,連譚家的面於也不要了!譚家前世作了什麼孽啊,居然討進這種樣的女人?!老太太們恨不得馬上衝進這兩個女人房間里去好好教訓她兩一頓。但老老太太們明白,她們老了,別說是動手,就是動嘴,她們中也沒一個說得過那兩個年輕的姨太太。衝進去,很可能被說癟了出來。灰溜溜沒個下場。於是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只有讓經易門去辦這樁事體最放心。經易門當然不會推辭。此刻,能得到老太太們的信任,他萬分感動。使他對經家的前途又有了一點信心。更加覺得不能輕易地放過了大鬧崇善里的趙憶萱。他再次從箱子里翻出那一套純毛藏青制服。強打精神,多吃半碗雞粥,通知趙憶萱,見不見面已無關緊要。趕快在離婚書上簽字。有啥話,簽了字再講。爾後,就急急忙忙乘車去找許家兩姐妹。趙憶萱那天只好獨自坐在約定的那個小花園盡頭,一家揚州菜館兩羊居雅座間里。這裡「盤樽清潔,座頭雅緻。夾道榆柳,春藏鶯簧,夏發蟬噪,秋冬寒鴉數點,不乏勝景幾何……」默默望著窗外被幾十年後的上海人稱作浙江路九江路的繁華喧囂地段。雖然又黑又瘦的經易門這一刻心裡再次燃起了希望之光,但這個同樣又黑又瘦的女人此刻卻覺得經家氣數已盡,她趙憶萱也走到盡頭了,再活下去,真沒有一點意思了。

默坐了兩個小時,她向店家要來文房四寶,想給易門留幾句最後的話。在細細地舐飽舐勻了那支特製「湖江一品」狼毫筆尖之後,卻又久久落不下筆去。是啊。還寫什麼呢?還有什麼可寫呢?做了這麼多年的經夫人,她居然想不起一點自己到底做過點啥。講過點啥。霎時間,頭腦里一片空白。暈了起來。眼前一片模糊。一片灰濛濛。霧沌沌。想嘔。再想,還有兒子……這便是我唯一的了?兒子怎麼辦?經易門不喜歡這個兒子。曾多次把兒子送回鄉下老家。兒子的確不太爭氣,長得呆裡呆氣,從小就只對各種各樣的舊貨感興趣;只喜歡收集各種各樣的舊貨,只喜歡坐在一叢叢碧綠生青的麥田裡看一隻只金龜蟲。發獃。隨便怎麼勸,怎麼打,也改不過來。為兒子的這點怪毛病,憶萱背地裡不知落過多少眼淚。為此,經易門一直把他放在蘇北鄉下的一個親戚家寄養。但以後怎麼辦?總不能讓他就此做一輩子鄉下小孩啊。

阿部……她忽然想到這個個子不算矮的東洋人。想到那天,他注視自己、注視十六時那眼神里叫人難堪的熾烈和專註。把兒子託付給他。可能嗎?她遲疑地一抖顫。一滴墨汁便從筆尖掙出,啪地一聲滴落到金黃色的熟宣信箋上,慢慢涸染開,居然成了一隻縮頭蹲伏在枯荷殘梗上的墨蛙。

50

我問譚宗三,譚雪儔的便血真的跟經易門有關?

他說,後來查清,這完全是不實之詞。

我問,當時你就是憑這一點,才辭退經易門的?

他說,不。不……我辭退經易門跟這個說法毫無關係。

我再問,你當時是否知道自己辭退經易門,會促成趙憶萱自殺?

他緩慢地搖了搖頭。但神色中,多少帶出一點歉疚和張惶。

我問,那你當時到底為什麼死活要辭退經易門?

他說,說起來也許你不會相信,這正是幾十年來,我一直也在想搞清的謎團。

我說,這是你自己乾的事,你說不清?

……

沒有回答。

那你後來怎麼又離開上海,跑到通海地區來當了這麼個偽縣長?我再問。

……

還是沒有回答。

在押人犯居然敢不回答政府提審人員的問題,這在人民政府治下,是難以想像的,也是絕對不允許的。但那天,譚宗三的確沒回答。現在回想起來,他保持沉默後,便顯得有一點發獃,爾後突然地把上身挺得很直,爾後便茫然地轉過頭去,久久地去注視鐵窗外那久久也不得停歇的小雨小雪。悉窸窣。滴滴答。

51

譚宗三在同濟的同窗好友周存伯那天料到譚宗三近日內會來找他,便趕快到弄堂口五福奎茶葉店裡賒了二兩太平猴魁,又向二樓俞家借了一盆南天竹盆景,並請人仿五代楊凝式的草書,寫了幅立軸掛上。立軸上借用了清末滬上「雕梨鐫棗」最見成效的江陰人纓藝風的一句話:「冷淡生活勝於征歌選舞多矣」。一位叫張大然的老同學一進門,衝過去就要撕它,還撒著京腔韻白,挖苦存伯:「呀呀呸!爾等豈是冷淡生活的人?不要給我掛羊頭賣狗肉了吧!」

周存伯還搬出一大包已然寫了六年還沒最後「殺青」、恐怕永遠也「殺」不了「青」的《中國城市建設史》手稿,連同前幾年搜集的一箱資料,十幾塊「秦磚漢瓦」贗品和幾具貴州儺戲木殼面具,一一鋪排開,擺出一副依然「苦心做學問」的架勢,只等宗三上門。周存伯大學畢業後跑遍大半中國,北上津門,南下廣州,西南到過昆明,還在香港折騰一年多,前後轉過十來個公司,兩年前才回上海,在楊樹浦一家專門做漁船錨具燈具的小廠改行搞銷售,算是扎牢了腳跟(?)。除了這位周存伯,譚宗三在大學裡還有幾位知己。一個叫陳實,出了大學校門,至少跟四個女人結過婚;現在在《大滬晚報》做夜班編輯。第五個老婆是金城銀行董事室秘書。在董事長面前相當吃得開。因而忙。用陳實自己的話說,「一個禮拜只回來兩趟,還不一定都能留下來跟我過夜。我這守活寡的,真叫苦哇。」但從各種跡象看,他暫時還沒有結第五次婚的打算。個中原由,據老同學們分析,恐怕跟金城銀行實際控制著《大滬晚報》一半以上的股票有直接關係。還有一個就是上面提到過的張大然了。張兄讀大三時就覺得全體老師中已沒一個能教得了他。決意退學。先在本校實驗室混了兩年,以後到中央商場做紅白傢具生意。先是幫老闆跑外勤。也就是說,有人打電話來要賣舊傢具,他上門去看貨論價。生意談成,他拿一成六回扣。假如賣主是他找來的,拿二成四回扣後來一成六的變成了二成一,二成四的變成了三成二。沒過幾年就存下不小一筆鈔票,跳出來自己在霞飛路善鍾路路口也開了一爿紅木傢具店。這爿店有兩點與眾不同:一,不是一百年前的舊傢具不過手;二,沒發誓這輩子永不結婚的人,不僱用。因此,店裡所有的店員,從管賬的到看庫房的,全部是光棍。而且全部是四十歲以上的老光棍。他張大然在這裡頭要算是最年輕的了。他認為這種男人(因為經歷了種種心靈創傷而下決心不再成家不再接觸女人的男人),一旦受雇,做事往往特別專心,也特別細緻。大然自己雖然也沒有結婚,卻一直跟房東太太幾位千金中的某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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