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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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來打擾阿部的「早課」的,正是趙憶萱。她來租房子。在不聲不響反省了兩天多以後,她咬了咬牙齒,決定:搬;帶著那個不被經易門看重的「傻」兒子,搬出經家。一行行眼淚拚命朝肚子里咽。她終於悟到,再不搬,自己真的要瘋了。其實,那天即便是經易門正手反手請她一連吃了好幾記耳光,又一巴掌把她推倒在青磚地上,不分青紅皂白朝她小肚皮後背大腿後腦勺上接連踢了五六腳七八腳,完全失去控制地朝她喊道:「滾。儂給我滾!經家沒有儂這種瘋女人!」她還沒有把這一切當真。她還沒有覺出她和經易門的這場「恩愛夫妻」已經做到頭了。她仍然覺得,十幾年相儒以沫,就算她今天錯到底了,她也是為了經家,為了他經易門。她是在為他叫屈鳴不平啊。她沒存半點私心,更沒有半點壞意。她覺得只要經易門事後稍稍冷靜下來想一想,就能明白過來的。只要明白了這一點,他是一定會原諒她的。難道十幾年做牛做馬地伺候他經家一家老小所付出的一切,還不夠抵消這一次的「錯」?況且她還為他生了一個小囡。況且她自以為還是非常了解經易門的。經易門歷來是能寬以待人的。他經過大世面,親手料理過那麼多人和事,不是一個不允許身邊的人做錯事體的人。對於這一點,上自上海灘那些工商、金融。交通、軍警、政界的巨子,下到譚經兩家的仆佣差役,都有極好的口碑。這些年,她親身經歷的一切,似乎也都向她證明了這一點。

但這一次她錯了。一錯到底。錯就錯在她還是低估了經家人對譚家的忠誠,低估了經家人對譚家人的依賴,低估了作為經家嫡傳的經易門性格深處那種頑固的自私和不被任何人覺察的軟弱。

經易門一度曾想寬恕趙憶萱的。那是看到她被自己擊倒後,捂著頭曲著身,一聲不響躺在青磚地上,隨他怎麼踢也不反抗,踢到最後一腳時,心軟了;喘了一會兒(他真踢累了),伸手去扶憶萱。(正是這一扶,讓憶萱產生了幻想,以為整個局面還有挽回的可能。)後來,經易門甚至還相幫憶萱收拾遍地狼藉的天井,幫著去重新掛每間房門上的「譚」字門帘,幫著用煤油細細地拭去兩尊石像上的黑漆,最後還關照在一旁被嚇呆了的兒子經十六,陪儂姆媽回去吧。憶萱要上車了,他還特地走過去,用自己那塊雪白的手絹細心地為她擦去額頭上隱隱滲出來的一點血絲,撣了撣她褲子後邊沾著的一點青苔灰土,還替她整理了一下略顯蓬亂的鬢髮……當時憶萱愧疚得無地自容,感動得心尖直顫,鼻腔發酸。但她哪裡曉得,就在悉心地為她做這一切的時候,經易門已經從「對她過意不去」的狀態中完全恢複了過來。隨後他獨自一人在全然黑下來了的天井裡,陰沉地盤算了好大一會兒。盤算的結果還是:不。這次絕對不能原諒她趙憶萱。

上海灘上所有的熟人都曉得,趙憶萱自從嫁進我經家門,歷來是以賢惠順從任勞任怨出名的。他們還曉得,她平時只聽我一個人的。沒有人會相信,不經我「點撥」,她自己會做出今天這種傷害譚家的火爆事。假使我今天原諒了她,就等於向眾人證明這件事的幕後策劃人就是我。假如這一兩天內,譚先生為我的去留問題,去找三先生做「最後」的爭取。那麼,我此時要只顧夫妻情份而放過了她趙憶萱,就等於授柄於譚宗三,狠狠地打了譚先生一記,整個局面就肯定不能再挽回了。

譚家有今天,不易。

經家能有今天,也不易啊。

趙憶萱啊趙憶萱,儂就不要怪我經易門翻臉不認人了!只能怪儂自己做事太欠考慮。儂應該曉得,我經易門在譚家撐的是大半爿天;而在經家撐的是整爿天。無論是那個「大半爿天」,還這個「整爿天」,都不能沒有我經易門啊。

趙憶萱連接兩遍門鈴,仍不見有人出來應答,雨中夾帶的雪片卻已緊密浩大了起來。這真叫「小庭花落無人掃,疏香滿地東風老」。被經易門打青了的左臉頰,此刻還在隱隱作痛。平心而論,十幾年來,在此以前,經易門的確還沒有打過她。同樣平心而論,十幾年來,經易門確算得上是一個相當值得她欽佩的男人。丈夫。有時候她甚至希望他回到家裡發發火,摔幾隻瓶子,敲幾塊玻璃,哪怕打她一頓,把憋在心裡的那點氣發泄出來。她知道他心裡憋著氣。每每從譚家下班回來,她經常看到他,面色發黑,嘴唇皮發青;快步走進自己房間,摘下小呂宋禮帽,卻久久也不掛到衣帽鉤上,只是用自己的額頭不斷地去碰撞那硬木的穿衣鏡雕花外框,直至碰出血,讓一小股紅色慢慢流下來封住眼皮。他覺得這樣做,心裡比較舒服,能平肝火。十幾年來,她非常感激也非常感動他的這點自制力。她知道一般的男人做不到。但這一次,經易門不僅打了她,竟然還真的要休掉她,並且正式通知了三江律師事務所的馮主任來辦理離婚手續。趙憶萱心碎,心痛,半爿身子都痛麻了,整整想了一夜,枕頭全部被眼淚水泡濕。最後想通了。為經易門想,他必須這樣做,否則,他真的難以向譚家交代,他也算不上是個真正的經家人。但以後誰來為易門準備早飯……吃早飯時他板定要用她腌的臭蝦醬下飯……吃老酒時他板定要用她腌的黃泥螺和毛腳蟛蜞過酒……她習慣了聽他嚼蟛蜞腳時發出的嘎吱嘎吱聲。以後啥人來幫他燙腳?啥人能夠在他風濕痛發作的時候成半夜地為他捏背敲腿?再想到經易門有個改不了的老習慣:在跟她行房事前,總要她扮作其他女人,(他事先總會準備幾套酷似那個女子經常要穿的衣裳,包括一些奇出怪樣的內衣內褲,到這時候拿出來逼憶萱穿上;還逼她用那個女子的腔調講話、學那女子的姿勢,在他面前走來走去;還要她一邊走一邊輕輕地喊:「我是×××(或××)(×××或××即是當天要她所學的那個女子的名字。)」有時還要她脫光了,輕輕地喊:「我是×××(或××)。」這一切,她都忍受了。因為這麼些年來她清楚,平時煙酒不沾、連影戲都很少出去看一場的經易門,實在是只有這一點點「嗜好」,而且讓她放心的是,真到了那些女人面前,他其實又是非常正經、甚至可以說是非常靦腆的。在他的寫字間里,從來不聘女管事或女賬房先生。他不允許。有事招呼女傭,也總是一本正經,三語兩言就把對方打發了,從來不會嘻皮笑臉,更不要說動手動腳。有一件事最能說明這問題。憶萱早就覺出,易門暗中喜歡稍稍年輕一點、又稍稍胖一點的女人。馬路對過福開森鍋爐廠的老闆娘就是這樣一個女人。這位老闆娘上下三輪車總喜歡把旗袍撩得高高的,露出藕節似一段肥白的小腿;上身那件荷綠色的勾花毛令開衫,總難以裹住她棉胎似豐軟又厚實高突的胸部。而且走起路來,常常連鞋襻也不扣。真能把人引得遐想連翩。有一向,連著幾個夜裡,易門都逼憶萱反覆學這個小老闆娘一面上三輪車,一面懶洋洋地反轉手去扣旗袍鈕扣的浪蕩樣子。但一旦真的從這位小老闆娘身邊擦肩走過,經易門卻又連看都不屑於看她一眼。這個「不屑於」,是真發自內心的,不是假裝出來的,更不是那種自虐狀態下的強制。當然,非常了解經易門的趙憶萱早就覺察出,這一霎那,經易門的神情不是一點都沒有變化。這時,他會突然變得非常緊張,眼神越發銳利,同樣瘦高的肩背會變得更加聳突;走過去兩三步後,他還會突然停住,定定地不動聲色地(但絕不回頭張望)呆站個一兩秒鐘。「他為什麼要直不愣登地呆這一兩秒鐘?」趙憶萱講不清。恐怕連經易門自己也講不清。

……但有一點是講得清楚的:經易門從沒讓憶萱為他學過譚家的女人。任何一個女人,不管她姓譚還是不姓譚,只要她是譚家門裡的,甚至不在譚家門裡,但只要是跟譚家有那麼一點點親戚關係的,他都沒有讓憶萱學過。從來沒有過。

那天在通海地區拘留所的提審室里,趁吃中午飯的空隙時間,我問過譚宗三,當年你為什麼一定要那麼固執地除去經易門?

當時譚宗三正默默地用著他那份十分簡單的「獄飯」,顯然沒想到我會在這種場合向他提出這樣一個問題,便放下那把手工敲打出來的銅皮小勺,稍稍地愣了一下,並下意識地掏出一塊不太乾淨的手帕,在自己那兩個依然尖尖薄薄的嘴角上習慣性地按拭了兩下,疑詢地反問:「起訴書里……我的罪行……又……又加上了這一條?」我笑道:「沒有。起訴書里沒這一條。」

他輕輕地「呵」了一下,又拿起那把做得相當粗糙的小勺子,低頭默坐了一會兒。很顯然,我的提問驟然間在他心裡勾起了一些相當複雜的回憶。相當複雜的心緒。爾後他苦笑著問道:「這段歷史……政府也要追查?」「別緊張。我只是隨便問問。跟政府不搭界。完全不搭界。」我笑著給他倒了一杯水。白開水。他立即折了折上身,並伸出手,很得體地做了一個優雅的謙讓動作,以表示自己的感激和禮貌。

哦哦,譚家的三少爺。三先生。你這個英國的「留學生」。真是什麼時候都丟不開你這「紳士」習氣。

又是一小段令人稍有些尷尬的沉默。也許現場的氣氛向他證實,我的確在等著他的回答。需要這個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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