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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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是昨天發生的。昨天經易門去為譚先生抓藥,隨身還帶了一包特地託人從浦東鄉下取來的灶心土和兩斤柿餅。這是憶萱為譚先生尋來的一個偏方,說是把柿餅用浸濕了的綿紙包起來,拌在炒熱了的灶心土裡,繼續炒到綿紙微微發黃,取出柿子,每天午後服一隻,連服一個月,可望止血。貢獻秘方的那位老先生還說,《黃帝內經》和《金匱要略》里都講到,陽絡傷則外溢,血外溢則衄血;陰絡傷則內溢,血內溢則後血。譚先生屬「後血」,當是「陰絡傷」,所以得午後服藥。午後陽氣漸消,陰氣漸生。此時服藥,同氣相求,藥力直達病所,可收事半功倍之效果,也應了「以陰引陽」之義。經易門特別信服中醫。他總覺得,譚先生的病完全是讓那些只曉得「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西醫們耽誤的。

譚府內有自備的「藥房」。中藥房是早先的車庫改的。一平排三間。譚雪儔的父親、譚宗三的大哥、譚老先生譚景琦,一生酷愛汽車。酷愛外國名牌轎車。他在譚家花園裡起碼蓋了五六處這樣的車庫。去哪個洋行談生意,談到後來,很可能一筆生意也沒談成功,卻把對方一輛什麼二手車買了回來。還高興得不行。譚老先生歡喜汽車,卻有個毛病,不管什麼名牌貨,弄回來,他都要把它們重新油漆一遍,都要漆上他歡喜的那種深栗殼色。稍稍再帶一點紅。他要它們跟他廳堂房間里所有傢具的顏色一致起來。傢具的顏色,他也只歡喜偏紅的栗殼色。這是一種產自國內雲南省扎諾佤雨林里的紅木顏色。不是出產在泰國森林裡的那種紅木。他嫌泰國的顏色大暗太老。油漆時,他親自動手。不用噴槍。用最老式的漆刷子刷。樂趣就在這每一刷子的揮動之中,在每一刷子按捺下去、拖帶開去之際,顏色被顏色覆蓋,顏色被顏色更替,在覆蓋更替改造和被改造的同時,聽得出那一陣陣極細膩極粘稠的吱吱呢呢糾纏絞和混同……這時他會從心底生出一種無法言喻的徹心徹肺的通暢和舒坦……他自認為這方面的技術已經不次於江南造船廠的八級油漆工。有一次,他一位在上海做房地產生意的猶太朋友要回美國去打一場遺產官司,把一輛非常名貴的一九○八年產的福特T型「老爺」車寄放在他這兒。講好只是寄放。他卻忍不住把人家這輛車也漆成了偏紅的栗殼色。他雖然一再告誡自己,這車只是「寄放」,自己無權去改變它;也一再提醒自己,這車極為名貴,往它身上亂塗亂抹,最終要付出極昂貴的代價,而且還會嚴重傷害朋友間的情誼;有一度他索性用一大塊細帆布把整輛車都蓋了起來,讓自己「眼不見為凈」。但最終還是沒能管住自己。熬到最後一天,他還是把人家這部車給漆成了粟殼色,並準備好了一篇很長的勸誡詞,希望這位朋友能從根本上接受他為他所做的這種「改善」。他反覆試讀了好幾遍,自覺起碼有三處,或三處以上,是被自己的說詞打動了的,並摯誠地流下過熱淚。第二天,那位猶太朋友只等輪船一靠碼頭,就迫不及待地來到譚家花園,直奔車庫去看望他久違了,的「小寶貝」;一推門,看到「小寶貝」竟被塗抹成了那般可憐模樣,沒等譚老先生開口宣讀那篇用中英兩種文本寫就的勸誡詞,就哇哇大叫著一頭暈倒在車庫的水門汀地上了。

自建中藥房的設想,產生在譚老先生再度報病危的那天早晨。頭天夜裡,老先生已報過一次病危。為此,雪儔一夜沒能睡好。一早再度傳來病危警報,雪儔便從床上翻身跳起,紅腫著雙眼,只喝了半小盅獨參湯,在濃霧瀰漫中,又急急驅車趕往醫院。剛進樓門,只見平日寬敞幽靜的樓道,此刻忙成了一片。戴著修女帽的白俄護士小姐和戴著金絲邊眼鏡的德國醫生來回穿梭,到處都閃耀著剛從慕尼黑進口的新式醫療器械的冷光。每一扇標上了紅十字的門都在無聲地晃動。大大小小的安瓿(ampoule)紛紛被擊斷。血庫已經告急。最終他被告知搶救沒能奏效。

他被允許去瞻仰父親。父親躺在雪白的床單下,顯得異常地瘦小。顴骨一下突得很高。半夜裡迴光返照,父親留下一句話。這句話是用派克金筆寫在一張由朵雲軒專門為譚家特製的信箋上的。一共只有九個字:「不要跟儂三叔客氣了」。「三叔」,指譚宗三。譚宗三是譚雪儔的祖父於厘公第五個小妾所生的最小的一個兒子。論年齡,要比雪儔小十七八歲,但論輩份和排行,則是名正言順的「三叔」。所謂的「不要客氣」,是指頭天晚上父親要他接任譚家的當家人時,他婉言推辭過,希望由「三叔」譚宗三來當此任。「不要客氣」,就是要他在這件事情上不要再謙讓推拒。

說實在的,怎麼安排譚宗三,一直是譚家門裡一樁傷透腦筋的事。無論從輩份上講,還是從情理上講,譚景琦之後,的確應該由這位「三少爺」「三公子」「三爺叔」「三老闆」來當家。這也是於厘公臨終時親口交代過的。他希望景琦之後,譚家能交到宗三手裡。譚家門裡的人都知道,老人最寵愛,也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譚宗三。老人拉著長子景琦的手,一再關照,不論在什麼時候都不要疏遠了、更不要怠慢了這位「小阿弟」。景琦在這一點上確實是盡了心,也盡了力。做長兄,更是「慈母嚴父」。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竭盡一切努力來教育訓練這位小阿弟,希望他從各個方面都具備條件,從他手裡把譚家接過去,以告慰老父在天之靈。但這位三弟實在是扶不起的劉阿斗。他不是不聰明,也不是不能幹,但就是不上路。所謂不上路,倒也不是走歪道。比如吃喝嫖賭坑蒙拐騙之類的,倒是一點也不沾,甚至連應該沾的女人都不沾。但……就是不對勁。說不上來什麼地方不對勁。但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把偌大一個譚家家業交到他手裡,實在叫人不放心。

無奈,雪儔就沒有再推讓。雖然覺得有點委屈了「三叔」,但為譚家著想,也只能這樣了。正式當家後的第一個禮拜,他就不顧所有人的反對,立即把父親最好的幾間汽車庫改做了中藥房。並且調集了一大筆鈔票,請幾位大學教授建立了一個譚氏生成養元研究所。他覺得,對於他來說,最要緊的事情,就是盡最大的努力,去找到一種辦法,一種藥方,讓譚家門裡的男人活過五十二歲。做不到這一點,譚家賺再多鈔票,又有啥用呢?譚家的事業越發達,鈔票賺得越多,譚家男人心裡就越痛苦,就越沒有勇氣、沒有興趣把要做的事業繼續做下去。事實上,從祖父於厘公開始,當家人做起事來,已經不像先輩們那樣有一股衝勁了。譚家的事業也逐漸地在萎縮。「五十二歲」這個陰影,越來越重地壓在每一個譚家當家人心上;不趁早解決,總有一大會把譚家徹底壓垮。當然,從孝義上來講,他的確不應該動先父最喜歡的車庫。他完全可以出錢另外買地皮來蓋藥房。同樣一句話:只要他願意,甚至都可以把上海灘上最有名的瓣香廬、五洲、唐拾義等藥房買下來,甚至還可以把杭州赫赫有名的胡慶余堂買下來。但是,他不,偏偏看中了父親留下來的那些車庫,偏偏要拿它們「開刀」。根本一個意思,就是要破一破這「留下來」三個字里的晦氣。他還根據經易門的提議,把老樓里所有房門的朝向統統都改了一個過,把所有的牆壁統統都粉刷了一個過,把所有房間里的擺設統統都調換一個過,把花園裡每一條為先人所走熟的甬道統統都毀棄了重新鋪上草皮,爾後另砌新道;甚至把所有正對著大門長的大樹、正對著房門砌的煙囪統統移走。統統改動。最後,還忍痛換下大客廳里由曾曾祖德麟公親筆寫的兩個斗方大字「靜慧」,另請南翔鎮上一個百歲長壽老人寫了「一之」兩字掛上……等等等等……

寬恕我吧。寬恕我吧,仁慈而多難的先人……

但看來,他所有的這些努力(當然還遠不止上面提及的這些),好像並沒有能攘除那必然要降臨的災難……一切的跡象仍然明白無誤地顯示,他仍然不可避免地要步先人的後塵而倒在「五十二歲」這道鬼門關前。

昨天,經易門走到離藥房還有十來步的地方,抬頭一看,不覺大吃一驚。藥房被十幾二十個穿著白大褂的軍人包圍。一部分軍人已經把譚家藥房里原先的那些葯工、藥劑師和中醫師隔離起來,對他們挨個登記造冊,查詢;另一部分軍人則從軍車上往下搬成套的醫學化驗器具,並把它們安頓到花園裡的一個大帳篷里。還有一部分軍人,不僅穿著白大褂,還戴著加大加厚的口罩和膠皮的防護手套,拿著各種型號的吸管、鑷子、工兵鏟,背著成箱的試管燒杯和空盒,進入譚家花園各個角落提取待驗樣品。毫不例外,他們從經易門身上搜走了那包灶心土,並把那兩斤柿餅也列入了待驗物品的名單之中。事後他才知道,在同一時刻,他們嚴密封鎖了譚家院子里所有的通道口,命令譚家各色人等,交出他(她)們房間、箱櫃抽屜上的鑰匙,並在原地待命,不得隨意走動。隨後就開始了空前細密的地毯式「大搜查」。逐寸逐尺地進行翻檢。尤其讓譚家人不能容忍的是,他們還搜身,即使是女眷的房間和玉體,也照樣一個都不放過。當然,這是由一部分女醫生(軍人)來做。但這絲毫沒有減免了各位老太太少奶奶小姐丫頭們在心靈肉體上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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