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分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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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告訴我,我被山西吉安礦產和寧波長泰航運兩家公司的駐申營業處同時錄取了。兩家營業處合租一間前樓房間。合用一個賬房先生。合受一位老闆娘管轄。合雇一個練習生。這個年輕的倒霉蛋,就是我。一個十九歲的童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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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家「營業處」一直到民國三十七年(公曆一九四八年)年底前,都沒捨得裝電話。因此,一旦有需要,全憑我年輕的兩條腿和一身酸臭的汗。有時就老老臉皮借用對過弄堂一家人家的電話。風裡雨里。只靠一把浸透了桐油的舊布傘。唯一的安慰,那家人家是唱歌劇的。那部電話機是玉柄鍍金刻花的。電話機上總溫柔地覆蓋著一塊綉著一朵小蝴蝶蘭的白手絹。一個用石膏板裝飾起來的半圓形大客廳。一架白色的三角鋼琴。一棵盆栽的羅漢松,長得蠻高蠻高,黑綠黑綠。也就是在這個半圓形大客廳後邊那座寬大平實的木質螺旋形樓梯上,我第一次看到了高跟皮鞋。也就是說在倒數過去五十年前的某一天,或者四十九年前的某一天。她的高貴她的矜持。她那種用銀色的皮革(牛皮?羊皮?蛇皮?鹿皮?鱷魚皮?漆皮?或者是進口的馬口鐵皮或不鏽鋼螺紋鋼鋼坯?)做成的輝煌和驚悸。還有那金屬般透明的高音區和奧芬巴赫墜落地獄後所經歷的全部悲切。當時我剛到上海還不滿二十天,的確被震呆了。背脊上止不住地要升起一陣陣顫慄。因此我一直想問一個問題,一直在等著一場狂暴,一直在期望雲層邊緣能垂掛下來一根……兩根……或三根細長灰黑的龍捲雲,讓它們扭動,嘯叫,獰笑,擄掠過從白堊紀時代就開始隆起的沖積大平原,搜尋那地平線上每一棵孤獨聳立的老樹、每一莖嫩紅的蘆筍和每一艘被扔棄在江岸大堤內側的破船;也讓我自己在腥黃色的雨幕里跌倒,長時間地浸沒在冰冷的泥坑裡哭泣。我要把每一片同樣浸透了桐油的帆篷,都從它們那用美國花旗松製作的桅杆上撕扯下來,然後把赤裸的自己高高地懸掛在那桅杆頂上,經歷一百年之久的風暴撲襲……

然後,船就開走了。然後,鋼就紅了。然後,那無數個用枯黑的絨毛編織起來的鳥窩同時被吹到了半空中,優雅地飄蕩著。

但我知道,她不是黃克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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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樓下敲門聲一響,黃克瑩馬上從那隻真皮舊沙發上跳了起來,就像是火燒腳後跟。一分鐘里,穿上旗袍,換去拖鞋,梳整齊蓬亂的頭髮,趕快把留聲機唱頭從嘎啦啦嘎啦啦發澀的轉盤上拿下來。她不想讓來客知道她一關起房門就特別喜歡聽老生唱段和黑人爵士樂。盛橋鎮這兩年時興女人聽戲,也聽唱片。但不興單身女人把自己關在房裡聽男人唱戲、唱歌;特別是像黃克瑩這樣生過小孩、又重新過起單身日子的女人,更不行。獨自一人這麼做,不行;跟別人混在一起,更不行。假如這麼做了,讓他(她)們發覺自己「衣衫不整地關在房間里聽男人唱戲」,鎮上幾乎所有的人都會認定你是個「白相女人」。「爛污女人」。一旦落一個這樣的名聲,好不容易在這個鎮上覓到的這隻「飯碗頭」,就一定會被敲掉。

收拾整齊。稍稍穩定住心緒。再放出幾分必要的溫雅從容在臉上,爾後再仔細掂量一番,發現手裡還少了一樣東西:書。盛橋鎮這幾十年有一點進步,喜歡看到女人手上除了拿針線,有時還能拿一兩本書。於是迴轉身去,拿一本文昌書房出版的《老殘遊記》,隨手翻到一百二十六頁或者八十六頁,才款款往樓下走去。(其實,你說,這種書有啥看頭?!都是為男人而寫、寫給男人看的。包括後來那些專靠出賣自己女人隱私來營生的「女作家」。值得嗎?嘖!)結識譚宗三以後,她每每跟他提到自己住的地方,總這麼說:我住的那幢樓。其實,這幢「樓」是陳筱和牙科診所的老闆陳筱和的。再說,它根本也算不上是「樓」,只不過是長江邊上某個小鎮街里那種常見的老式街面房子。俗稱「本地房子」是也。雖然也是一樓一底兩層,但這所謂的「兩層」,你站在樓下,拿一根不太長的晾衣服竹竿,就可以敲到它二樓的玻璃窗。排門板上全是蟲蛀的洞洞眼。瓦楞溝里長滿了厚厚的青苔。和一些高矮不齊的狗尾巴草。陳筱和在這兒開牙科診所,同時又在跑單幫。做西藥生意。樓下本來只能容一個人蹈路通過的過道,就是他的西藥「倉庫」。因為潮濕,牆皮早就在脫落。地磚早就斷裂。黃克瑩跟陳筱和說過多少次,讓他另外尋個地方去存放他的那些西藥。再找兩個泥水匠來修補修補牆皮和地磚。再不修補,這裡就成了老鼠窩和蟑螂窩了。誰還願意到這兒來請你鑲牙齒?那位陳老闆卻總是色迷迷地盯著她那並不飽滿的胸部,笑嘻嘻地答道:「勿要急。勿要急。總歸要修的。肯定要修的。」每每聽到他這種皮笑肉不笑的回答,黃克瑩就想撲過去狠狠地咬他一口,再踢他兩腳。可她並不敢真的咬,也不敢真的踢。正因為想咬,又不敢咬(不止想咬這隻老色鬼一個人);想踢,又不能踢(也不止想踢這隻老吝嗇鬼一個人),在這個緊鄰海邊的小鎮上,恐怕沒有一個人會想得到,這位外表年輕嬌小玲瓏文弱的女子,一回到自己這間後樓小房間里,關緊門,拉好窗帘,會經常像個武夫似的,渾身上下脫得只剩一條三角短褲一件汗衫背心,攥緊兩隻小拳頭,跟隨老黑人唱片公司三十年前出的一張爵士樂唱片上的節奏,在那裡咬牙切齒地抖動自己一條雪白的腿;或者四肢八叉地橫躺在大木床上,閉上眼睛哼哼。假如這裡的牆壁不是用薄薄的木板釘的,不是只糊了一層薄薄的月份牌道林紙,而是用一尺厚的城牆磚砌的,或者像吳淞口炮台司令長官的小別墅那樣是用鋼筋水泥做的,能夠把她的聲音牢牢地封死在這個小房間里,那麼,她早就跟著唱片上那位著名的布魯斯黑人歌手Charley Pation,嘶啞著喉嚨,拚命喊叫起來了:

……哦,洪水卷過來了,家園在淪喪,

看啊,洪水卷過來了,飛機在空中轟響,

五十個孩子和大人

被卷進了巨浪

……

她太想喊叫了,太想脫光了自己,在床上打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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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關起門來,她既吃香煙,又吃老酒,還喜歡偷看幾本黃色的連環圖畫。喜歡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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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黃克瑩是怎麼的聰明過人,或機敏過人,今天她也想不到,這時在樓下敲她門的,竟會是譚家的兩位太太。準確點說,是譚雪儔的兩位姨太太。三姨太和四姨太。她從未見過她倆,只是聽說過。所以,當這兩位上海灘上相當有名氣的姨太太用一種相當平淡的口氣向她亮出自己的身份以後,她一下子驚呆了。面孔一下漲紅了。手一下哆嗦了。腦子一下空白了。木掉了。後來就有點手忙腳亂。不曉得該拿什麼來招待這兩位來意「肯定不善」的貴客。(其實二位還沒向她說明來意。只不過,一向多疑和自卑的她,暗自在做這樣的猜想罷了。)小房間里沒有一件真正拿得出手的茶具。沒有一點真正拿得出手的好茶葉。也沒有一樣能讓這樣等量級的客人稍稍看得過去的小點心。一切的一切,都擺不上檯面……倒是有一點現成的水磨糯米粉,原先是為女兒準備的,可以現搓一點湯糰,再到后街南貨店裡買半斤酒釀,燒開水,敲兩隻雞蛋在裡面,放點桂花,放點白糖,做兩碗桂花白糖酒釀湯糰。假如是一般的客人,這樣也蠻可以了。但是,今天,不行。哦,她們畢竟是譚家來的人。是譚家的太太。不行……不行!!

「勿用客氣哉。下船的辰光,我伲已經在船上吃過點心哉。」說話的是那位四姨太。不算豐潤,也算豐潤。糯聲糯腔地帶出一種別有風情的脆勁;並且在貴婦人應有的瀟洒自得中,又本能地流露出一種對那些生活狀態不如自己的同性所特有的寬容和隨和。她們常常特別願意對這樣的同性表示自己真誠的同情和憐憫。而黃克瑩最忍受不了的正是這種來自同性的寬容或憐憫。憑啥?是的……憑啥嘛!但此刻她又偏偏無法制止自己身上那一陣陣湧出的顫慄和本能的緊張。兩位姨太太年紀都不算大。大概也就二十四五歲吧。說不定還沒有我大哩!

緊搜尋慢搜尋。還算好,碗櫥里還留了兩隻青橄欖。還有一對粉彩蓋碗,原是為譚宗三買的;想著他總有一天要上門來看望,總得有一點看得過去的器具應付這「歷史性」場面。剛開始準備。現在正好先用來應付這二位。它們雖然根本算不上是名瓷,但看上去還算整齊。順眼。這樣,泡兩碗青橄欖茶,再洗出三隻象牙白金邊貼花碟子,裝上一小把鳳眼瓜子,五六塊南通脆餅,十幾根自家做的黑芝麻糖,惴惴不安的黃克瑩總算慢慢平靜,慢慢恢複了往常的從容,暗自琢磨起眼前這兩位「不速之客」的真實來意了。

那天黃克瑩答應經易門,立即帶女兒離開盛橋鎮,今生今世永遠不來「糾纏」譚宗三;並且承諾,也不嬲到上海去「糾纏」。為此,經易門是給了錢的。黃克瑩稍稍遲疑了一下,也就收了。(一大筆。經易門這傢伙在關鍵時刻,出手總是那麼漂亮。大方。為了譚家的今朝和明朝,他絕對肯下血本。所以同行中人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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