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海?』
我正在回憶出發前在新稻葉墓園裡的對話,突然被九郎的聲音喚回來。
『你怎麼在發獃?』
『喔,沒有啦,沒什麼事。』
抬頭一看,一隻烏鴉——姬萩九郎——正從上方望著我。
『你看,島已經看得見了,再五分鐘就到達。』
九郎用鳥喙指著,遊艇前進的方向看得見一塊從海中高高突起的岩塊。
這座島的名字叫岩黑島,俗稱監獄島。
就像一堆亂石從海底堆積而出似的,形狀十分粗陋,不易攀爬的岩壁彷彿很排斥外人來訪,給人一種威脅感;島嶼四周環繞著亂流,從我們離開新稻葉的港口就一直跟在旁邊的海鳥,如今一隻也看不見。這座島恍如與世隔絕,包圍在寂靜之中。在這片寧靜的海洋上,遊艇平安地前進。
駕駛遊艇來這裡的,是秋月真岸的黑衣隊成員之一,聽說他是駕験的專家,任何有引擎的交通工具都很擅長。他的工夫確實很到家,所以這一路走得非常平順。
秋月真岸的黑衣隊以責任編輯佛坂大門為首,為了在任何情況下都能遵行秋月真岸的命令,成員囊括各領域的專家、好漢、精英。她聚集一群人,而且把這些人的力量發揮得淋漓盡致,和什麼都要自己學習、自己體驗、自己實行的夏野是截然不同的作風。
因為遊艇能載的人數有限,所以一起前往小島的黑衣隊不像昨天那麼龐大,只有十幾人。嚴格挑選隨行人員時,黑衣隊之間鬧了好一陣子,後來卻發展成「我退出吧」、「不,應該是我退出」、「那、那就我退出」、「請上請上」的情況,所以才變成這些人。又不是在上節目……難道是因為帶頭的人個性如此,部下也會有樣學樣?至於秋月真岸,她現在正喊著「對!很好!坐在飛馳的遊艇甲板擺姿勢的我也超級閃亮」,用自備的攝影器材進行攝影會。
要是不帶那些東西,至少可以再多坐一個人吧。
島上只有一座碼頭。
遊艇慢慢接近,這情景充滿推理小說會有的氣氛。
『……九郎先生,姬萩紅葉就在這裡嗎?』
『嗯,是啊。』
『那個,姬萩紅葉是怎樣的人?』
聽到這個問題,站在船頭的姬萩九郎回過頭來。
『怎麼?為什麼突然問起紅葉的事……』
『也不是突然想到的啦,因為我們正要去見她,我覺得應該事先多了解一些。』
『……說的也是,先談談或許會比較好。』
九郎飛降到我的面前。
『春海,你先前就知道紅葉嗎?』
『這是當然的。』
姬萩紅葉。
早在這次事件發生以前,我就知道這個名字。
我每次去書店,都會看到印著她名字的書。
生前也從別人的口中聽過很多次。
因為姬萩紅葉是作家,既然她寫了書,身為書痴的我必定知道她的名字。
『那你看過紅葉的書嗎?』
『當然,全都看過。』
『這樣啊,真是感謝……全部?』
『嗯,全部。』
為何這麼驚訝?既然是喜歡的作家,所有作品都看完也很合理。你可別小看書痴喔!
『……這樣啊,全都看完啦,真厲害。紅葉的書很多人看到一半就不想看呢。』『她的書每一本都很有意思耶,我特別喜歡《沉默的領海》和《水車的監牢》。《沉默的領海》簡直可說是姬萩紅葉的最佳代表作,真是太精采了。』
嗯,因為實在太精采,讓我不知不覺地一口氣看三遍。
『……既然如此,談起來就方便多了。』
『什麼?』
『春海,你看過紅葉的書有什麼想法?』
烏鴉漠然的眼睛筆直盯著我這隻狗的眼睛。
『看過紅葉的書之後,你覺得紅葉是怎樣的人?』
姬萩紅葉的書。
她用被譽為「藝術」的文筆書寫,是在很像現實世界卻又不太一樣、有些奇特的世界所發生的故事。
現實和幻想的界線曖昧不明,稍微不注意就有迷失於書中世界的危險。這樣的閱讀體驗彷彿不帶任何裝備,直接跳進不知有沒有底部的不透明湖面。
姬萩紅葉的書給我的印象就是這樣,令我看不清楚書本另一端的作者。因為書的內容隱隱約約地偏離現實世界,所以我有時真覺得看不透作者的用意。
以秋山忍的書為例,那是為了把自己最坦率的意志呈現在讀者眼前,依照自己的能力和親身累積的經驗所寫成。
以秋月真岸的書為例,那是為了滿足讀者的胃口,經過詳細思考和周密計畫而寫成的。
作者的用意,投注在書中的意念——每一本書都蘊含作者的心情,將之送到讀者的手上。
但是,姬萩紅葉寫的書彷彿完全沒有這個部分,她的作品總是有種不明確的感覺,就像用迷霧籠罩著讀者,讓人看不出作者是懷著怎樣的意念而寫。
所以,坦白說……
『我不知道。』
這就是我的答案。
我和夏野共同生活至今見過很多作家,他們的個性無論我猜對猜錯,都有一種「感覺應該是怎樣的人」的印象,可是,我對姬萩紅葉完全沒有這種印象。
『是嗎?那你親眼看過她之後是怎麼想的?雖然是透過屏幕,但你也有聽見紅葉說話吧。』
『喔喔,是啊。這個嘛……』
我想起來了,我曾在新稻葉塔上聽到姬萩紅葉的聲音。
——因為,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
連眉毛都不挑一下,面無表情說出來的話。
——孰優孰劣,好或差,美或丑,喜歡或討厭,有興趣或無聊,欣賞或不欣賞,在意或漠視,愉快或厭惡,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
對於秋山忍和秋月真岸寫的短篇小說,姬萩紅葉只給予這樣的評語。
明明自己也是作家,卻毫無感性地說其他作家寫的作品沒有意義。這個人對我來說太難理解,像是遠在彼岸的人,前所未見、完全無法理解的人。
『該怎麼說呢……好像很遙遠。就像和我處於不同的世界,感覺很疏離。』
我感受到的是不像身處同一世界的距離感。此外,還有恐懼。
書給我很多影響,左右我的人生,閱讀對我而言形同生活的一部分,可是姬萩紅葉卻說那沒意義,實在太超過、太恐怖了,讓我不禁覺得,自己彷彿面對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怪物。
『原來如此,果然是這樣。』
『果然?』
『是的。說來很慚愧,現在的紅葉確實跟人很疏離,連我這個哥哥都忍不住覺得恐怖。以前我們還會並肩坐在桌前,但是現在……』
『九郎先生……』
『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她變成這樣,但我還是希望你們能救救她。如今我已經死了,紅葉或許會一輩子把自己關在這座島上,一步都不踏出去。這不是好事,我絕對不能讓這種事發生,所以我現在才會在這裡。』
『嗯嗯,是啊。』
就是因為這樣,我們才會以狗和烏鴉的身份留在這裡。我和九郎在世人眼中都是已死之人,也就是說,我們都拋下了某些人。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們會以這種型態回到世間。
不過,生前的事情還是得解決。
因為我認為,這就是我們以如此型態復活的使命。
『不過,這還真困難……』
我原以為從親哥哥的口中可以問出關於姬萩紅葉的一些情報,結果卻發現連哥哥都不了解那個妹妹,所以又失望了一次。連家人都不理解她,我這隻狗又做得了什麼呢?
『啊啊,對不起,春海。你在問我紅葉是怎樣的女孩嗎?』
『嗯,有什麼數據嗎?』
『是的,我藏了一些情報!』
九郎的聲音傳向再次抬起頭的我。
『我只偷偷告訴你一個人……』
『怎樣?幹嘛這麼慎重?』
烏鴉靠過來,像是要說悄悄話似的。
『其實紅葉她……』
『嗯嗯。』
在我的耳邊……
『很可愛。』
傳來這句話。
『……?』
這隻烏鴉在說什麼?很可愛?剛才九郎說很可愛?咦?這是在搞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