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五幕

艾福特是個充滿紅色屋頂、美麗優雅的城市。我住在威瑪時常來這裡走走,對這裡相當熟悉。幸好火車到站時天色已昏沉,否則用惡魔染紅的右眼觀看如此充滿回憶的景物,感覺一定不怎麼好。

車站外的廣場停了成列馬車,兩道人影下了其中一輛馬車就向我跑來。他們的臉都深罩在披風兜帽底下,但一經過街燈底下,我就認出了他們。

「公爵!」我也跑上前去。

「沃爾夫岡,好久不見啦!」

中段渾圓的男子掀開兜帽,露出一張頂著捲髮的油亮面容。

「久疏問候。」我也握手回禮。他是威瑪公爵卡爾.奧古斯特,過去歌德參與政務時的君主兼好友,跟著他的另一個人多半是隨從吧。

「你沒時間了吧。拿破崙正在市政廳和諸侯個人談話,快上車。」

奧古斯特公爵用下巴示意背後的馬車。

「沒想到公爵會親自跑這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一起上了馬車後,我過意不去地致歉。

離開維也納前,我曾致電奧古斯特公爵。由於需要一點門路,好讓我在抵達艾福特後能以最快速度會見拿破崙,便請老朋友幫這個忙。但想不到他居然親自到站接送。

「雖然我不清楚你是為了什麼,總歸是需要保密的事吧。」

公爵壓低聲音說:

「所以知道你來艾福特的人當然是愈少愈好,我就自己來了。」

「……公爵……真是太感激您了。」

儘管這一陣子全無往來,但公爵依然是過去那位照顧我的好君主、好朋友,我感動得眼眶都濕了。

「你應該也知道,我現在是拿破崙的屬下。」

奧古斯特公爵面帶愁容地說。他所統治的薩克森公國如今是萊茵邦聯的一員,由神聖羅馬帝國權威掃地後絕望地與其切割的德意志眾邦國所組成──說好聽一點是如此,但實情不過是法國的附庸國。

「我現在凡事都得小心,不能讓人質疑我對拿破崙有敵意。無論你待會兒想做什麼……我頂多只能幫你帶這條路了。」

「我都明白。」

我急忙回答。

「光是這樣就非常足夠了。再說我也不是來做什麼危險的事,只是想和拿破崙談談而已。」

奧古斯特公爵的視線打量過我的表情後問:

「聽說你和那個魔王打過幾次交道是吧?」

「是、是啊。」

「你不怕他嗎?」公爵搓著自己的上臂說道:「我──和他面對面那時,嚇得毛骨悚然。原因我說不上來……不是強悍或權力那種層次的問題……」

我能理解他的意思,稍稍點了頭。

「怕當然會怕,可是怎麼說呢……用魔王稱呼他似乎太誇張了點。」

見到有人站在無底洞邊會心裡發毛,不敢接近。我對拿破崙的恐懼就類似這種感覺。

「嗯。的確,是有這種感覺。沃爾夫岡你不愧是個詩人啊……」

公爵點了兩三次頭又說:

「但這麼說來,這要比單純只是暴虐的魔王可怕多了吧?」

「……是的。」

可是,我還是得見他一面。就算空著手來,也要讓他聽進我的話才行。

「只怕你有幾條命都不夠用啊。」

馬車在公爵這麼說時猛然急停,馬匹揚蹄嘶鳴。公爵嚇得站起,我也開門探向車外查看發生了什麼事。

艾福特市政廳的雄偉剪影聳立在一街塊前的右側,各樓層都怕人看不見似的高掛法國三色旗。「還離那麼遠,為什麼停下來了!」即使公爵如此怒罵,車夫也只是惶恐地回頭看我。

擋在路中央的是一隊士兵。從別上羽毛的軍帽和金穗肩章來看,大概是法軍的近衛兵。正中央的一人走上前來瞪著我說:

「您是沃爾夫岡.歌德閣下吧,陛下正在等您。」

我睜圓了眼,身旁的奧古斯特公爵也嚇了一跳。他知道我要來?

「抱歉,請公爵閣下在此留步。」

近衛隊長的口氣不容任何異議。於是我下了車,臨走前只和奧古斯特公爵對看一眼,什麼也沒多說。

我在艾福特市政廳最頂樓的辦公室和拿破崙再次見面了。

他坐在背向大窗的辦公椅上,在帶我進門的近衛兵離開前都只是默默地瞪著我,直到關門聲響起才總算站起。

那身樸素的軍服凸顯出他經過千錘百鍊的體格;鋼灰色的頭髮和黯淡無光的眼睛,以及有如玻璃漿製成的工整瘦臉,讓我感到他真的一點也沒變老。

拿破崙開口:

「你還是人類吧?」

不知為何,強烈的既視感震撼了我。我聽過這句話──我心想。這句話已經向我投來無數次,且全是來自這個男人。

「在失去、交易了那麼多次以後,你還是人類吧?」

我全身緊繃地回瞪拿破崙。我為什麼聽過這句話,為什麼會清楚記得這個場面?

拿破崙將視線從我身上移開,繞過辦公桌來到我身旁。

「原本應該是今天的。」他說了:「你和我──約翰.沃爾夫岡.馮.歌德和拿破崙第一次見面,原該是今天。」

我恍然大悟。

這男人一再重複著相同的歷史。時光將在他死於聖赫勒拿島時回溯,帶著所有記憶回到過去,重蹈拿破崙.波拿巴充滿光榮、霸道和污辱的生涯。其過程中也包含了結識歌德。

原本今天是他們邂逅的日子,所以他才會事先知道我要來艾福特嗎?

「歌德藉魔力返老還童,或是如此深入我的戰鬥,這些至今從沒發生過,都是這一輪才有的事。事到如今,我對你依然無從計測。」

拿破崙倚著桌緣仔細打量我全身上下。

「也不知道你是敵人還是其他立場。若你只是把靈魂賣給惡魔、藉憎惡化為惡鬼攻擊我,那就簡單多了……可是你還是個人類。你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我實在不懂。」

「我是來請你幫忙的。」

我無視拿破崙的抽象言詞如此直言。時間不多了。

「請你立刻釋放法軍監禁的教宗……不對,不需要釋放,只要安排他聯絡梵蒂岡就行了。」

死氣沉沉的視線橫掃過我的軀體。

「……你憑什麼認為我會接受你的要求?」

他的回答在某方面使我鬆了口氣。這反應十分正常,看來我們能繼續對話。

「因為我有一些會吸引你的籌碼。」

我下意識地背起手,也許是不想讓他發現我掌中汗水淋漓吧。拿破崙眯起眼說道:

「我應該說過了,你還不懂嗎?我要的不是一般人會追求的東西,無論弄來多少惡魔的力量,你也討不來的。」

「我當然懂。」我先簡短回答,伸舌潤唇後再說:「你想脫離這個迴圈吧?」

「你是說你辦得到嗎?」

「我辦得到。」

拿破崙的視線彷佛要刺破我的胸、折斷肋骨、直接接觸心臟般探尋我的真意。我將淤積在喉嚨的氣順著言語一併吐出:

「我……得到了某件聖遺物的使用權。」

室溫似乎產生些微的改變。拿破崙的視線摻雜著驚疑,使我感到壓迫感稍稍減輕。我回想起奧地利皇帝法蘭茲陛下在地下墓穴向我展示聖槍時見到的銀光。使用權當然是誇大,陛下只是姑且讓我看看而已,可是現在不容許我選擇隱晦的詞。

「你的妹妹波麗娜.波拿巴告訴過我,說帶你來到這世界的惡魔並不是她。」

「那又怎麼樣?」

「我的意思是,我可以殺了那個惡魔。」

這句話確實讓拿破崙沒有表情的臉上激起了漣漪。我吞了唾液壓下咽喉的刺痛,繼續說道:

「只要消滅他,就應該能放你離開這個怪異的世界。這就是我能提供的籌碼。」

接下來好一陣子,沉默充斥在我們之間。我將這視為一個好預兆。他考慮了,光是這樣就算是進步。

「我很懷疑。」

經過一段令人開始不安的時間,拿破崙終於開口:

「殺了守護惡魔就能放我離開這個世界?那你怎麼說?帶你來的惡魔都被梵蒂岡的人殺了,你也沒得到解放啊。」

後腦杓突然一陣火熱。

「梅菲她……!」

才沒死。「在這裡宣洩那種情緒也沒用」的想法奇蹟似的阻止了我,讓我即時甩頭抖落接下來的話。現在要專註在說服拿破崙這件事上,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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