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二幕

「天使」一詞是來自希臘語中的「Angelos」,原意是傳令者或使節,也就是天神的信使。因此,世人自然會認為其持用的樂器應是號角。吹奏聲音洪亮的銅管樂器宣告使者到來,確實是有點道理。小提琴或長笛之類的作為信號太過優雅,鉦啊鼓的又不太像樣,鋼琴或管風琴也沒辦法帶著走。

「還真的耶……天使都是吹號角。」在教堂內張望的我這麼低語。

我和小路這時來到了維也納中心地帶的聖史蒂芬大教堂,令人目不暇給的奢麗雕刻、壁畫和彩鑲玻璃圍繞著我們,到處都能見到手持號角的天使像。

「他們吹的全都是原始的角笛嘛,又不是長號。」

小路不開心地噘起嘴唇。

「我特地為你們這些偏執教士實際帶了一支長號過來,自己睜大眼睛看清楚!」

小路從提箱中取出一支小型的中音長號,伸到排成一列的祭司面前。

「這是要像這樣扛在肩膀上吹的,有看到管子一直延伸到脖子後面吧?天使吹這種東西會撞到翅膀,不是很礙事嗎!」

小路的態度是很勇敢,但不知認真反駁這種事究竟有無意義的我,只能尷尬地掃視那些教士。他們都配戴著表示遣自教宗廳的金銀鑰徽章,在法袍前襟上閃閃發光。全是宗教法庭的人。

「問題不在那裡啊,路德維卡。」

一名祭司淺淺地微笑說道:

「將那奇特的號角,也就是長號的醇美聲響獻給主、讚美主,此外不拿來作為任何用途,正是信仰的表現啊。」

「要現自己去現啦,蠢到極點。」

小路發了聲牢騷就把長號收回提箱里。

「前一陣子不是還在歌劇上用過嗎?莫札特師兄的〈唐.喬望尼〉也大剌剌地用了啊。」

「那隻用在惡人遭受天譴而被拖入地獄的場景,所以教會特別批准。」

「〈魔笛〉也用了啊!」

「那本來就是正確信仰戰勝低劣邪術的故事,目的同樣是在讚美主。」

「歪理連篇。其實你們根本是要來找我交響樂的碴吧?」

「請注意你的用詞,路德維卡。我們並不是禁止你使用長號,只是想告訴你,要用就得用在能夠符合天使樂器的形象、具有神聖色彩的曲子上。譬如,把那首C小調的曲子改成描寫基督受難與復活升天──」

「我才不要。我的音樂要歌頌什麼,只能由我自己決定。」

聽了小路的不遜回應,教士們只是淺笑。應該是早就料到她會反彈吧。

交響曲完成沒多久,小路就收到了教會的傳喚。我出於擔心也隨行而來,但沒有插嘴的餘地,因為我全面贊同她所說的每一句話。

「請別忘記,我們現在是滿懷慈悲地在給你忠告啊,路德維卡。」

祭司眯著眼冷冷地說。

「只要我一聲令下,馬上就能把你抓去受審喔?」

「哼,要抓就抓啊,我才不會屈服於那種威脅呢。」

小路轉身就悻悻然步向教堂出口。不知道那群祭司態度有多認真的我再次掃視他們。

「我還以為經過〈波拿巴〉交響曲事件後,你們已經學到教訓了呢。」我刻意以嘲諷的口吻這麼說。「教會也真清閑。」

祭司們跟著對我展露出絕不會出現在小路面前的狡猾笑容。

「我們可不只是玩玩而已喔,歌德閣下。」祭司向我走近一步說:「我們宗教法庭也做了不少研究,不僅是針對你的魔力,還有你那可憎的使仆。」

我想我應該是成功地面不改色讓這些話溜過我耳邊了。梅菲若也跟我來到這裡,或許會有所反應;不過她討厭大教堂的莊嚴氣氛,自個兒留在外頭等候。

「……我還想聽聽各位究竟研究出了些什麼呢。就連我也對自己不怎麼了解啊。」

原想挖苦他們,但說出口才發現部分是我的真心話。而他們的回答讓我心裡涼了半截。

「閣下『維特的槍彈』已經在對戰薩米爾時用盡,『格茲的鐵手』也被拿破崙的妹妹破壞了,現在應該是一點魔力也沒有。」

這次我再也無法佯裝鎮定,凝視祭司黑色法袍的胸口。

……為什麼會知道那麼多?

見到我的反應,他們愉快地交頭接耳起來。

「倘若閣下想以您擅長的騙術與我等教會的威光作對,那我還真想看看呢。」

「哎呀哎呀,我們這些忠告只是希望將路德維卡.貝多芬導向正確信仰啊。結果她這種態度擺明是在挑釁我們嘛。」

「哈哈,真糟糕啊。」

「歌德閣下是德意志第一賢人,一定會做出正確選擇吧。」

背後滿是祭司們的冷嘲熱諷,我離開了教堂。

「真慢,你在拖什麼啊?」

來到灑滿陽光的庭園,小路就在不遠處等我。

「和那些傢伙還有什麼好說的啊?」

「唔、嗯……」

原本我是想多說幾句,套出他們對我所知還有多少。但我卻反而怕自己說出不該說的話,最後落荒而逃。

當我們走向正門大道時,有道聲音喊住了我們。轉頭一看,發現一個穿著紅色法袍的老人帶著兩名年輕輔祭跑了過來。那個剃了光頭的面熟老人是這間聖史蒂芬大教堂的大家長,維也納總主教。

「貝多芬小姐、歌德閣下!」

總主教一追上我們就彎低身子,喘個不停。

「什麼事啊,主教?年紀一大把了,不可以跑這麼急喔。」

小路撫著總主教的背這麼說。這言行真令人搞不懂小路是尊敬他還是怎樣。

「你們和教宗廳那些人說的話,我都聽見了。」

總主教挺直身,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著,聽得小路眉頭緊蹙。

「該不會連主教也要來責怪我用長號的事吧?」

「唔、唔唔,不是。那個……」老主教開始支支吾吾。

位居中央的羅馬教宗廳和分處地方的各地教區關係有些複雜。中央儘管握有主教任命權,也不敢隨意找個完全漠視當地居民感情的人,大多選自當地的有力人士。我眼前這位維也納總主教原本是名為豪恩華伯爵的奧地利貴族,想法不同於梵蒂岡,更傾向我們這些維也納市民,也想助小路一臂之力。

「不用全說出來我也知道啦,主教。在立場上,你也沒辦法違抗那些教宗廳的大人物吧。」

我回頭望向大教堂大門。原本為了與我們會談而緊閉的門扉,現在已不再阻擋民眾,信徒們魚貫而入。

「你真的不打算重新編曲嗎,貝多芬小姐?」

總主教惶恐地問,小路則是斬釘截鐵地說:

「當然不打算。我身為音樂家的自尊不允許自己屈服在那種爛理由之下。如果長號是天使的專用樂器,人類就廢話少說,直接帶天使過來當面跟我抗議嘛。不過就算那樣,我也不會答應就是了!」

小路氣沖沖地從總主教等人面前走開。總主教肩頭一頹,對我投以求救的眼光。

「歌德閣下,希望您能諒解,我也很想幫她,可是……」

總主教偷偷往背後看了一眼。幾個不祥的灰色身影出現在教堂大門前──是宗教法庭的祭司。他們一個個朝這裡瞪過來,然後成列繞到備了馬車的教堂後側。我對總主教深感同情。

「會把小路傳喚到這種地方,也是為了表示宗教法庭權力在維也納總主教之上吧。」

「就、就是這樣啊。既然歌德閣下能諒解……能否請您勸阻貝多芬小姐呢?我也很想保護她,但現在能夠阻止宗教法庭的,恐怕只有教宗聖座了……」

「那麼,現在就連神也阻止不了小路了。」

總主教聽了我的答覆更是沮喪。

「話說回來,宗教法庭那些人說的話簡直讓人聽不下去。教會真的有那種律令嗎?」

「這……」總主教低下頭。「既然宗教法庭那麼說,那就是律令。」

我想也是。我抱著絕望感受仰望大教堂的衝天尖塔。所謂宗教,就是這麼回事。

「那我就直接找教宗聖座談。只不過是弄點音樂,他們也能掰那麼多理由到處找麻煩,誰受得了啊。」

「如果能這麼做,我早就寫陳情書交上去了。」

「……咦?」

「聖座現在見不了任何人,我也是昨天才聽說這個消息的。由於法軍接收教宗領地,聖座便親上巴黎直接抗議──」

我訝異得不禁插嘴:

「找拿破崙?直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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