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六幕

衝上走廊之際,第二、第三聲炮響撼動大氣,閃光燒過窗外黑暗的天空。我愣了一下,立刻跑到窗邊。

中庭的人影更多了。即使過了午夜還到處都是火堆,人們肩並著肩眼壟炮聲來源,還有不少學生高揮手臂大喊著。真搞不懂他們在想些什麼,這可是戰爭耶?

走廊不見半個人,卡爾到哪裡去了?說什麼要直接保護我和小路,那這麼重要的時刻他又在哪裡?

驚覺自己竟如此暗怨時,我心裡涼了半截。平時受了他那麼多幫助,卻只因一次見不到他就發怒,這樣的自己真是噁心。

斷斷續續的炮擊聲再次撼動夜空,地鳴和撞擊聲蓋過學生的叫喊;爆焰接連轟散黑暗,使我不禁抱頭趴下。

炮聲結束後,無數引擎聲和軍釭聲取而代之。我爬了起來,害怕地回到窗邊,並想起之前普魯士兵們的話。以這棟醫院為陷阱進行側擊,用吵鬧的學生當誘餌將法軍引進中庭再截斷其後路……若他們真的那麼做,毫無防備的中庭入口早就遭到突破、遍地血火了。

我從窗口向下窺探。景物沒有改變,火堆依舊高燃,深藍色的學士帽和披肩還是那麼多。法軍還沒攻進來?那坦克聲是怎麼回事?

察覺中庭拱門外光點的動向時,我傻住了。

為什麼……

我奔下階梯、衝出醫院,混著點點星火的冷風吹在臉上,呼吸難受得幾乎要將我折成兩截。還有幾百名學生聚集在中庭中央,圍著大學的新校牌鼓噪著,還有人唱起了校歌。

「歌德老師!」

「老師也來幫我們了!」

「再大聲一點,趕走極權的暴虐走狗!」

「讓開,請讓一讓!」

我鑽過亢奮的學生群奔向中庭拱門,很快就看見一列列坦克尾和隨夜風飄揚的普魯士軍旗。

「約有二十輛法軍坦克進入第四區!」「蓄水池旁的校區遭到突破!」「後方有敵軍部隊散布!總數不明!」「繞過去!」「先從側面轟垮步兵部隊!」

傳令及號令順著廢氣濃烈的風捶打著我全身上下,遠處響起的炮聲又燒紅了夜空。

「喂!死學生不要過來搗亂!」坦克邊的士兵指著我大喊,車上的人影轉過頭來並瞪大了眼。「歌德閣下!」是那名年輕的指揮官。我架開制止的手,奔向坦克;指揮官也下了坦克,站到我面前。

「你出來做什麼,你不是波麗娜的目標嗎!」

「你、你們自己還不是一樣!」

我以嗆了煙似的聲音回嘴。

「你們怎麼會在這裡,為什麼?」

同時我環顧坦克隊。炮口不是指向中庭,而是漸漸推近地鳴的黑暗遠端。它們背對拱門排成橫列,築起一堵牆。

「不是要引法軍過來一網打盡嗎……」

「德意志軍人怎麼可能拿同胞當誘餌!」指揮官厲聲喝斥,士兵們也垮著臉瞪視我和我背後那些中庭里的學生。

「就算那些學生再笨再該死,也都是德意志同胞。沒辦法,只能當一回保母了。」

話中摻了許多咂嘴聲。搬運炮彈、燃料或沙包的人、騎著機車到處傳令的人、搖晃信號燈傳遞指示的人,每個人都隱忍著情緒,致力於自己的工作。

「閣下也快點回去吧。」指揮官說道:「有很多路線都能接近醫院,不可能每條都守!我們出去反擊之後,這裡的防禦也會減弱幾成。」

指揮官抬望一片漆黑的天空說:

「如果守在原地不動,等對空防線一破,這裡馬上就會變成空中支援的現成標靶,因為只有這裡有火光。如果不分散戰區,多製造一點火光,這裡一定會遭受集中轟炸。」

「可、可是其他校舍還有很多人啊?」

我擔心地這麼說,卻惹來指揮官眉頭一皺。

「其他地方都已經做好疏散準備了。」

「咦……?」

「韋伯閣下很早就指示那些薩爾斯堡的人到各院所去,疏導平民到校外或地下室避難了。他沒告訴你嗎?」

風在我耳中轟轟作響。

不對,不是風聲,是我的脈搏。

「殿下,已經準備好了。」指揮官聽士兵這麼說就回到坦克上,布下進攻命令。

原來卡爾他們都在疏散學生。當我蹲在小路的病床邊不知所措時,斗魂烈士團正四處奔波,傳遞卡爾的意念。雖然他總是口口聲聲說要為自己報仇,彷佛不顧一切只管前進,卻沒有舍下危在旦夕的無力群眾。拿破崙進攻維也納時,卡爾就是如此,現在也——

無數坦克排氣聲吹在臉上,炮聲已經拉近不少,使我耳鳴作痛,還有陣陣火藥味。眼前的坦克隊從右端開始向黑暗邁進。我全身騷然,分不清心裡溫度是冷是熱。在士兵們帶著怒氣的喊聲和充斥硝煙味的風擠壓下,我往中庭步步退去。

一道特別大的爆炸聲響起,強光灼燒我的視野,爆風颳起我的到海。對面區域的校舍後方出現了幾個小山似的物體,並在爆焰的光芒下閃現真身。它們是一大群具有厚實裝甲和巨大炮台的兇惡自走兵器,與普魯士的坦克截然不同。

見到炮口噴出火光,我轉身就跑。爆炸震得我差點跌跤,同時中庭傳來陣陣倉皇喊聲。

「——歌德老師!」

許多人影從中庭其中一處火堆跑來,帶頭那個拚命按著學士帽不讓風掀翻的男子是黑格爾,後頭還有幾位教員。

「危險啊,歌德老師,請別靠近坦克隊!」

「說再多也沒用,他們完全不打算離開!」

「不過我們不會退縮,要在這裡抗爭到底!」

深覺白費力氣的我就地癱坐。說再多也沒用的是你們吧——我好想這麼說。喔,不,早知道就乾脆說出口了。我對黑格爾等人一語未發,簡直像拖著腳走向火堆。

「是歌德老師!」「老師也來幫我們了!」

「好,從頭再唱一次校歌!」「再加多一點柴火!」

學生們也在寒風、星火和不定的爆炸聲中著了魔似的臉頰發紅,眼神激奮,使我的虛脫感更為膨脹。

我環視陸續湧來的學生和空虛地猛烈燃燒的火堆,以自己都會發寒的冰冷聲音說:

「——請快去避難。」

靠近的學生應該都聽見了,顯露錯愕的表情,不過大部分臉上還是充滿噁心的昂揚與希望。我吞了口水舒緩乾痛的喉嚨,繼續說道:

「現在已經沒時間離開校區了,快到建築物裡面。醫院有地下室吧,請你們快去那裡避難。法蘭西軍的坦克隊很快就要來了,普魯士軍正在應戰。」

三、四次炮響正好在這時划過夜空為我的話背書,學生臉上的疑惑逐漸傳染開來。

「……歌德老師?」「您這是……」

「大家待在外面只會妨礙他們作戰,快進去避難。」

「您在說什麼啊,老師!」

緊跟上來的黑格爾激動起來。

「我們怎麼能不奮戰下去呢?難道要眼睜睜讓暴力踐踏學術自由嗎!」

「就是說啊!」其他教員跟著附和。「只要我們守在這裡繼續發聲,就算是法蘭西軍也應該不敢打進來。軍人也有良心,無法殘害只是唱頌學術讚歌、毫無抵抗的學生吧!」

學生也高舉拳頭同聲應和。

「我們堅決不逃!」

「我們要用自己的方式抗戰!」

「沒錯!我們要不流一滴血地迎接黎明,將席勒老師之名、我偉大母校的新校名和太陽一起高掛!」

「請別再說這些傻話了。」

我無力地說:

「等到坦克真的進來這裡,你們就說不出這種話了。而且來的恐怕不只是軍隊,還會有真正的惡魔。快點進去避難。」

「那您要席勒老師的名字怎麼辦?新校牌搬不進校舍里,是要我們丟下不管嗎!」

「怎樣都無所謂,那只是一塊鐵板啊。」

「怎麼能說這種話呢,歌德老師?那可是席勒老師的名字啊!」

「逃跑就等於向暴力屈服,等於學府的挫敗啊!」

「您這是要我們發著抖躲在洞窟里迎接我們大學邁向新時代的日子嗎!」

「就是那樣!」我也不禁疾聲回應。「再無謂堅持下去可是會死的啊,你們想放棄求學嗎?再說你們在這裡只會妨礙普魯士軍應戰啊!」

這時一個漲紅臉的學生指著我大叫:

「你、你才不是歌德老師!」

眾人聽見這句話,氣氛頓時扭轉、擴散。

「歌德老師才不會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