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五幕

滿頭白髮的醫學教授將醫務室門開出一條縫,走進陰暗的走廊。在他順手帶上門的前一瞬,我從門縫間看見躺在病床上的嬌小身體、染血的紅髮和發問的耳朵。

「吐血的情形暫且安定下來了。看來,她的腸胃惡化得相當嚴重……」

教授表情沉痛地說:

「坦白說,狀況不太樂觀。我們已經注射安眠藥,讓她睡著了。」

「這樣啊。」

我放鬆了肩膀。在這一刻湧上的疲勞,幾乎要將我兩條胳膊拽下肩窩。將小路扛下火車後,我們用搬運樂器的馬車將她送來耶拿大學。其問我隨侍在側,清除可能噎嗆她的積血,喂水、搓背。雖然那全都無關緊要,但我就是想做點什麼來忘卻高漲的淚意。

「現在只能一步步來,為她做最好的處理。明天我們會再看看狀況,清理她腹部的積血。」

「謝謝你們的幫助,真的感激不盡。」

見到我低頭道謝,教授摘下眼鏡搔了搔頭。

「款,快別這麼說啊,歌德老師,太見外了吧。我們耶拿大學永遠都是您的家呀。」

聽他這麼說,我更抬不起頭了。

歌德的確為增強耶拿大學師資而招來席勒等各界菁英,貢獻極大;但那都是召喚出我之前的事,我一點自覺也沒有。因別人的功勞受到如此滿懷敬意的歡迎,感覺五味雜陳。

當然,若是個毫無瓜葛的年輕人突然將病人送進大學醫院,肯定得不到如此殷勤的治療。這一切也得歸功於歌德的人脈。

「歌德老師!」

走廊另一頭有幾個人隨著這聲呼喚匆忙跑來。帶頭那個手按著差點滑落的學士帽、雙腿翻揚著沉重黑袍的男子就是黑格爾。臉型略長、下瞼松垮的他有張實在不像三十四、五歲的老臉。

「路德維卡小姐情況怎麼樣?是唯心論又絕對主觀又法哲學論地嗎?」

黑格爾青著臉來回看著我和醫學教授。雖然他的話還是一樣難以理解,但看得出來他是真心為小路著急。

「好像已經安定不少。抱歉驚擾各位。」

「這樣啊。」黑格爾鬆了口氣。「聽說老師送來全身是血的路德維卡小姐時,簡直太包括哲學和精神現象,讓我差點就揚棄了呢。」

「真的聽不太懂你在說什麼,不過不好意思,害你操心了。」

聽到黑格爾怪異的說話方式,才讓我真正感到自己回到了耶拿大學。費希特等教員聽了醫學教授對病情的說陰後,也都摸了摸胸口。

「話說回來,沒想到我們會在這種情形下和歌德老師重逢。」

黑格爾一臉複雜的表情說。

「雖然是件喜事,但現況不允許我們額手稱慶呢……」

「不好意思。這裡要……舉行政名典禮吧。我是收到了邀請函,但沒有出席的意思,現在還厚著臉皮求你們幫忙。」

「哎喲,這裡是歌德老師的學校啊!」一名教員擠出笑容說。

「就是啊,請您千萬別客氣。」

「我們留了一間日照最好的房間,給老師當文學教授室喔。」

「典禮就在明天,請老師務必出席!」

我承受不了他們閃亮的眼神,低頭看著腳邊。

「……那我……就先謝過各位的厚愛,在這裡叨擾一陣子了……直到小路狀況好點為止。」

「請儘管放心靜養吧!」

「靜養啊,或許有點困難。普魯士軍似乎已經將我們視為麻煩了呢。」

黑格爾綳起臉點了點頭。

「關於這件事,就到講堂再說吧。聽說韋伯閣下也在不久前光臨本校了呢。」

耶拿是個以耶拿大學為核心發展而成的學術之都,位在森林之中,地勢略高,與萊比錫和艾福特這兩個大都市有段不短的距離。大學醫院就在校區中央,放眼望去儘是紅瓦綠葉連綿的優美街景。夕陽就要沒入西山,我在走廊窗邊望向火紅的晚霞。想到威瑪就在那團朱焰之下,心裡突然有種遊子的鄉愁。

黑格爾似乎發覺不禁駐足的我所望何方便問道:

「歌德老師,能請您認真考慮來這裡定居嗎?」

我茫然轉向黑格爾。

「我想老師或許不適合維也納那樣極限認知、自我膨脹又過度表象的城市,而且這裡離耶拿鎮上或威瑪都很近……」

「這……是沒錯。」

不知為何,黑格爾的提議讓當時的我感到十分切實。是由於這圖林根地區令人緬懷但不具一絲溫暖的晚霞使然嗎?

「這裡不也很適合路德維卡小姐養病嗎?這裡空氣清新,本校也以具有最先進的醫療設備自豪咒。」

其實不錯。小路比我更應該住在這裡,維也納太吵,到處都是可能讓她觸及貝多芬記憶的人事物。這裡環境和我的故鄉很像,保證她住起來恰然自得。

故鄉啊。我心裡突然一寒。

我幾乎忘光了與日本有關的事,連父母的名字都想不起了,沃爾夫岡·歌德的鄉愁卻在我胸中發脹。

空白的我——會就這麼被已不在這世上的男人漸漸侵蝕嗎?

「老師請看。」

另一名教員費希特開了窗,向下指去。在滿頰冷風中俯視的我,發現寬廣的中庭躺了一塊不小的長形物體,周邊有幾個人正為它蓋上布幕。寬約兩公尺,長度或許超過十公尺,像是金屬所制,整個夕陽都清楚映在上頭。

即使隔了這段距離,其上浮雕的文字也清晰可認。

——弗里德里希·席勒大學耶拿。

「那是本校新制的大校牌。」費希特驕傲地說。「它將高懸於正門之上。教授和學生合力扛它到門邊裝上的過程,相信會是明天典禮的重頭戲。」

輝映朱紅夕陽的故友之名使我不禁看得出神。

難道,弗里德也在這裡等著我回來嗎?

「我們走吧,老師。」在這句話驅使之下,我繼續向走廊彼端走去。

獨自等在小講堂內的卡爾一見到我和黑格爾等其他教員進來,就抬起他煩躁的臉。

「路德維卡呢?」卡爾沒好氣地問。

「狀況暫時安定了,正在睡。」

「能動嗎?」

「……咦?」

「我是問你能不能用馬車之類的載回維也納。」

我搖頭否定。

「她現在禁止下床,明天還必須動手術呢。」

卡爾嘆口氣後瞪向黑格爾等人。

「那幾個是誰?」

「啊,他們是這裡的教員。這位是黑格爾,然後是費希特……」

「這樣啊。我家團員受各位照顧了。」卡爾立刻起身鞠躬。真搞不懂他禮貌的標準在哪裡。

「那個,其他團員呢?」我環視空蕩蕩的講堂。我還以為全都會跟過來呢。

「他們去四處偵查了,軍隊的部署範圍好像挺廣的。」

「您說普魯士軍嗎?」黑格爾問道。

「法蘭西軍也是。」

教員聽了開始交頭接耳。

「法蘭西軍?不是還在談和嗎?法蘭西怎麼還跑來這種地方?」

「兩邊這麼早就布陣,當然是為了談判破裂時能搶得先機啊。這裡也不安全,不管我是哪邊的指揮官都會先攻下這間大學當據點。這裡視野不錯,又有飛船起降場和補給點,再好不過。」

卡爾的話使黑格爾等人相當激憤。

「這裡可是學術的園地,和暴力是絕對理性且辯證理性地無緣啊!」

「沒錯,我絕不允許王權和軍事干涉我們崇高的學府!」

「絕不允許!」

「允不允許又怎樣?無論你們多有骨氣,軍人還是會盡自己的本分。不想死就早點收拾行李逃難去吧。」

「逃走就代表理智敗給獸性啊!」

「縱然大炮轟響、軍馬嘶鳴、戰艦咆哮,我們也要繼續授課和研究!」

卡爾一副有理說不清的樣子,「哼」了一聲就離開講堂,我連忙跟上。

「那些蠢學者是死是活與我無關。路德維卡在哪?」

「在二樓病房……」

也許是因為受了氣,卡爾下樓得飛快,光是不跟丟他就很勉強。終於追上他時,他正在病房門口逮了個白袍男子問話。

「讓我直接見她,聽不懂啊?我要親眼看看她的情況!」

「不行,現在謝絕會客,禁止打擾!更別說是像你這麼粗暴的人了!」

「搞清楚,你以為我是來玩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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