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上一排排身穿囚衣的男人彷佛入夜的白樺林,他們合唱的歌聲是撫過樹梢的風。氣氛在陰鬱的弦樂伴奏下更顯晦暗。
最後,男聲合唱像沒入黑暗似的結束。待寂靜將殘響吸收殆盡,舞台前方辟出的一大片半地下樂隊池錯落地傳來咳嗽、翻樂譜或拉椅子的聲音。
不過,指揮台上的嬌小紅衣背影卻仍沉浸餘韻之中,搖著指揮棒,沒有其他動作。樂團成員們見狀開始交頭接耳,對年少的指揮投以擔心的目光。
「……喂,路德維卡?」
卡爾看不下去,從側台跳進樂隊池,跑向指揮台。
「已經結束了,你還發什麼呆呀?」
即使卡爾這麼問,小路仍是閉著眼繼續為延音下指示。人在觀眾席的我也急忙進樂隊池抓住小路的肩膀。
「小路,整首練習已經結束了。你累了嗎?要不要休息一下?」
小路被我碰了才猛然睜眼,尷尬地面對周圍斗魂烈士團員的疑惑視線,然後做作地咳了幾下,將指揮棒置於譜架。
「嗯、嗯,今天綵排就到這裡為止吧!我們就要到普魯士去了,各自回去準備準備!」
小路說完就下了指揮台,團員也紛紛起身整理樂器。卡爾對各部首席迅速下達個別練習的指示後朝我們走來。
「我再跟你確認一次。」卡爾用手背拍了劇本封面兩下。「你真的打算用這樣的結局吧?」
「你有哪裡不滿嗎?」小路噘唇回嘴o
歌劇結局最後還是依照小路的要求,決定是費德里奧(蕾奧諾蕾)為丈夫擋刀而死。看來卡爾是因為劇情太過絕望而懷疑。
「我知道作品是你的,我沒有插嘴的立場……可是,就算普魯士氣候再怎麼陰涼,他們也不會接受這種一點陽光都沒有的作品吧。」
「你還是插嘴了啊!」
我也趁這個機會丟出一直開不了口的疑問。
「劇名真的要用『費德里奧』嗎?」
「主角都叫費德里奧了,沒其他選擇吧。」
這說詞很是矛盾。沒其他選擇?
「小路,你之前才為了把劇名改回『蕾奧諾蕾』而和劇院吵架吧?公演不也是因為這樣才像停止的嗎?」
「唔,唔唔?這個……是沒錯。」
小路皺起眉,低頭看著劇本說:
「可是,蕾奧諾蕾在戲裡一直扮成費德里奧……」
小路嘟噥著翻閱劇本最後幾頁。在我心中,矛盾開始轉為寒意。之前小路聽力正常時,為了劇院擅自將〈蕾奧諾蕾〉改成〈費德里奧〉而火冒三丈的事,我記憶猶新。
小路現在是怎麼了?和那時候相比——簡直是變了個人啊。
卡爾或許是聽出我的心事,沒好氣地對小路說:
「既然劇名已經沒有爭執了,就乾脆在維也納演出嘛,還是你要說現在已經沒法拒絕普魯士的請託?就算這樣——路德維卡?喂,路德維卡,你在聽嗎?」
我這才回神點點小路的肩,她完全沒聽見卡爾說話。小路跟著抬頭,露出「糟糕!」的表隋,用劇本掩嘴。
「路德維卡,你最近是怎麼搞的?」卡爾抱胸說道:「是不是耳朵——」
「總而言之!劇本這樣就行了,我已經決定了!」
小路蠻橫地打斷卡爾的話。
「馬利亞你是合唱團指揮就專心做自己的事,不要管我的劇本。獨唱歌手是柏林那邊準備的,不知道會是怎麼樣的人,你可要把合唱團訓練成能夠快速配合人家才行喔!我要回去了!」
小路劈哩啪啦說完就大步離開劇場,好幾個猩猩烈士都忘了收拾,錯愕地目送她的背影。卡爾「嘖!」地咂嘴,撥撥他白金色的頭髮後朝我瞪來。
「那傢伙的耳朵這樣多久了?」
「啊……你發現啦?」
「那還用說嗎?你把我當外行人啦。」
這倒是,畢竟是用耳朵的專家。
「已經發病一段時間了,之後愈來愈差……應該是有定期看醫生啦。」
「為什麼事情都那麼明顯了,那個笨蛋還想隱瞞啊。那可是耳朵耶,對音樂家而言可是比丟了雙手還嚴重啊!」
卡爾即使責怪小路執意隱瞞,也機警地壓低音量,不讓周邊團員聽見。
「這明明關係到我們每一個人,還演那種爛戲……」
「可是就算知道了,我們也幫不上忙吧?」
「幫不上嗎?」
卡爾將聲音壓得更低,狠狠瞪著我。我看那不是單純提問,只好緊張地解釋:
「……對、對啊,我們又不是醫生或科學家。」
「那你為什麼要丟著自己的稿子不管,整天跟著小路看她綵排?」
我不禁吞了口水。
「應該是——有什麼方法吧?所以你才到處找線索?」
這個人真的很敏銳,但我實在不知該對他坦白多少。
方法我沒有,只是心裡對原因有個底罷了。而且,我不太想說出來。我所尋覓的是正牌貝多芬——也就是路德維希這男人未經竄改的過去。假如讓這世界的居民知道這件事,就等於喚醒了遭隱藏的貝多芬相關記憶,路德維卡可能因此被路德維希侵蝕得更嚴重。
因此,當時我只是低著頭,什麼也沒對卡爾多說。
「……對不起。」
「道什麼歉啊,笨蛋。」卡爾一口罵來。「如果不能說,就給我好好藏在心裡,我才不想問那麼多。只是你最好乾脆一點,不能說的事就直說『不能說』啊,混蛋。看你這麼忸忸怩怩,我也很煩耶。」
「對不起……」
「所以要去柏林嗎?」
「咦?你說小路?她不是會擔心身體就放棄公演的人——」
「笨蛋,這種事情還需要問嗎?我是在問你自己去不去。」
「喔……」
卡爾這麼一問,我才發現自己有多猶豫。
當初知道能去柏林演出時,我確實有同行的念頭,現在卻給不出果斷答案。卡爾又咂了嘴。
「快點決定,小鬼是一個還兩個,對我們的護衛安排都有影響。」
我擔心小路的狀況,當然想在這趟遠行中陪著她;但另一方面,我反而可能加重她的病情,因為我知道遭到竄改前的貝多芬。換言之,我的存在對路德維卡是一種毒。我摸摸胸前的口袋。從發現〈海利根施塔特遺書〉那天起,我就無時無刻不隨身帶著它,怎麼也丟不了。遺書上一字一句都發自路德維希靈魂深處,即使明知燒了它對小路好,我也不忍心。
若要使小路遠離有關路德維希的一切,以免她恢複更多記憶,那我就是頭一個非離開她不可的人。
可是……
「我知道這種話不好聽,但是你對我們是有利用價值的。」
卡爾突然這麼說,使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的嘴。
「法蘭西已經準備進攻,只要普魯士在談判中稍微出點差錯就會直接開戰,而且非常可能波及我們。」
我用力吞口水後點點頭。
「波麗娜·波拿巴的傷勢完全復原的消息看來是真的。如果她也到普魯士,就算是米歇爾師父也贏不了她。無論多強,憑人類的肉體傷不了惡魔,而我也沒有魔彈了。」
聽到這裡,我才明白卡爾言下之意。
「……咦?我、我?你是要我對付波麗娜嗎?不可能,我不行啦。」
「哪裡不行了,你不是殺了薩米爾嗎?」
我低頭看看自己的右掌。
「那股力量早就消失了。」
自從手槍「維特」使惡魔薩米爾自滅後,就不曾在我的掌中顯現。我很明白「維特」已經不存在於我心中任何角落,故事完結了。若說我的魔力是來自使故事具體實現的渴望,那我對「維特」已經無欲無求。
「你的魔術還真是難懂。」
卡爾忿忿地說。其實我自己也是一知半解。
「說穿了,就是幫不上忙吧?那就不要跟來,省得麻煩。」
「就是啊……」
卡爾見到我的頹喪樣,又煩躁起來。
「你白痴啊?想跟的話,不會趁現在隨便編個藉口嗎?你這樣也算作家?沒見過像你這麼不幹脆的人。」
我被他說得愈縮愈小。
「受不了,你這小鬼明明這麼不可靠,怎麼還有一堆人想找你幫忙啊。」卡爾嘆了口氣。「連師父……來了維也納也只見浮士德一個……想問波麗娜的事,怎麼不直接問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