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二幕

收到從耶拿大學寄來的信,已經是冬寒漸緩的三月中了。信是由小路代收,再特地送到我房間的。

「奇怪,你最近怎麼老是關在房裡?」

「啊,對喔。嗯,抱歉,你午餐也還沒吃吧?」

「我可不是來討飯吃的。」小路噘起啃說:「我跟你才、才不是什麼家人喔!我們之間根本沒有血緣關係,不可能沒有!」

所以是怎樣啦。兩邊都被你否定了,誰聽得懂。話說回來,她怎麼還把梅菲的玩笑放在心上?明明從那之後,她的三餐和家事都還是由我一手負責啊。

「最近你做的菜味道有點差,打掃時也心不在焉,常常踩到貓咪的尾巴,表情也凝重很多。到底是怎麼啦?」

「不好意思,害你擔心了。」

「我、我才沒擔心呢!我是要你把菜做得像以前一樣好吃而已!」

小路慌得手足無措,啪睫啪嚏地撥去肩上的紅髮。

「沒什麼,就是工作堆了很多,沒什麼心情注意那些。」

「我看你都只是在胡思亂想吧。」

她的話使我綳起了臉。她說得沒錯,法蘭茲陛下向我透露禮拜堂地下的秘密後,我的心思就全在那上頭,一月時幾乎動不了筆;時隔至此,每當想起那浮現於墓穴濃密黑暗中的槍尖,我仍會不寒而慄。那是沾染耶穌之血的聖遺物之一,朗基努斯之槍。若只是聽人提起,我或許會當作無聊的宗教故事一笑置之;但我親眼目睹了它,又親耳感受到梅菲斯托費勒斯的畏懼,使我相信它確實具有打倒魔人拿破崙的力量。

聖槍為何會在維也納?不是該由教會保管嗎?使用前需要經過梵蒂岡批准,就代表有部分管理權在他們手上吧?說是不打算交給教會,所以是打算在有個萬一時要我怎麼做?再說,為什麼要由我來分擔這個秘密?我是不曉得歌德這個文豪的名號究竟有多響亮,但他到底還是與奧地利政治無關的第三者吧?而且等於歌德這個人的我,還是個十幾歲的小鬼耶……諸如此類的問題成天在我腦袋打轉,使人家托我寫的劇本遲遲沒有進展,拖稿招來更多的拖稿,導致現在排程亂成一團。這幾天我忙得房門一步也沒出,自然不知道郵差都送來了些什麼。

「你看,堆了這麼多信。明明部是你打混害的,為什麼要我來傷腦筋啊!」

小路將一大捆信件推到我的懷裡。雖然小路說得像是我的錯,不過她平常就不收信,都是我幫她分類或拆封;我稍微放空幾天就這麼傷腦筋,完全是她自作自受。

「都是管理員把我們的信全部混在一起保管才會堆成這樣。真是的,每個人都把我們當家人看待……」

小路念念有詞,隔著堆積如山的信件和我一起動手分類。寄給我的信稍微多些,都是報社或出版社的邀稿,以及一大堆筆迷來信。儘管覺得可能對不起原來的歌德,不知該不該由我拆封,但不拆封也很失禮,我只好硬著頭皮簡單瀏覽一遍。小路的信也差不多,有各國音樂協會或劇院等的作曲請託、帳目出入資訊和同樣一大堆的樂迷來信,讓我深深體會到生活在沒有網路的時代,通信是怎樣的感覺。

「嗯?從你的老巢那邊寄給你的耶,真是難得。」

小路從桌子另一頭扔了一封過來。老巢?

那是一隻邊緣印上精緻花樣的高級信封,花樣中帶有耶拿大學的標章。「耶拿大學啊?」我點點頭說了。

耶拿鄰近我過去居住的威瑪,是個學術之都。當歌德還不是我、致志鑽研政治時,曾受當地領主請託補強耶拿大學師資,而介紹了席勒(就是那個弗里德)等友人入校執教。因為這樣的因緣,即使到了現在,他也還擁有榮譽教授的頭沖。

我翻過信封,就看見了寄信人的名字。

弗里德里希·黑格爾。

「是黑格爾寄來的耶,什麼事啊?」

「黑格爾?」小路抬起了眼。「你說的黑格爾就是那個黑格爾?哲學講師那個?」

「你知道啊?」

「我當然知道啊!」

小路兩眼發光,猛然站起。

「我讀了不少他的論文喔。他在大學開的課好像吸引了很多學生嘛?」

真教人意外。黑格爾在我生活的二十一世紀雖是名留青史的著名哲學家,但在這時代應該還是個幾乎沒著作可言的年輕大學講師,想不到領域完全不同的小路也會這麼清楚。

小路冷冷地眯著眼問:

「你該不會以為我對音樂以外的事什麼都不懂吧?」

「咦……?啊啊,嗯,我……」就是那樣沒錯。我支支吾吾的態度讓小路憤而拍桌,信封散落一地。

「沒禮貌!你給我聽好,一味悶頭創作是寫不出好音樂的。懷抱寬廣的求知慾加深自身涵養,也是必要的一環!」

「結果還是不知道小孩子是怎麼生的呢。」

「梅菲給我閉嘴!」「梅菲你別來湊熱鬧好不好!」

被我和小路同時一罵,剛露臉的梅菲又化為一縷黑煙消失無蹤。那個女惡魔從懾於聖槍威嚴以來銷聲匿跡了將近兩個月,怎麼一有性騷擾的機會就跳出來啦?受不了。

「總、總而言之!」耳朵稍微發紅的小路一邊撿信一邊說。「就算是我,對哲學論文也有一點涉獵。」

「抱歉,是我有眼無珠。」

這麼詭來,身為音樂評論家的祖父好像也說過,貝多芬雖然沒受過正式教育,卻是一個很有教養的人之類的。

「我還很想找機會去聽聽黑格爾的課呢。信上寫什麼呀?該不會是他要來維也納,當哪個學校的客座講師吧?」

小路都探出身子這麼問了,我便拆封抽出信紙並讀出聲音,讓小路也聽見。

「……歌德老師尊監。近來絕對精神的酷寒日子自意識地持續,不知老師是否非同一性地無恙?聽聞老師以統一概念再度執筆創作根源理型的劇本,可揚棄出老師日益表現出積極的精神現象。不久後的十月,敝校將因形而上的——」「你、你先等一下!」小路七手八腳地打斷我的朗讀。「他他他在說什麼,我怎麼完全聽不懂?」

「黑格爾平常說話都是這樣子啊。」

「他的哲學論文還比較好懂耶!」

「嗯……這樣啊。大概是每天聽他這樣說話,早就習慣了吧。」

話雖如此,和黑格爾熟稔的是召喚出我之前的歌德;我現在這樣懷念過去,感覺頗為複雜。

「所以他的重點到底是什麼?」

「我看看……」

我翻過兩、三張信紙說:

「他說……為悼念偉大文豪兼敝校中心指導者弗里德里希·席勒於去年不幸病歿,耶拿大學將改名為『弗里德里希·席勒大學』,以讚頌他的偉業。」

「嗯?」小路露出怪異的表情。「我對他的偉業是沒有意見啦,可是一想到那個色老頭的名字會永遠成為大學校名,感覺就很複雜耶。」

深有同感。

「信里還問我要不要參加十月的改名典禮。」

「十月?不是還有半年多,不嫌太早了嗎?」

「嗯,是啊……」我翻到最後一張信紙。「然後,他請我考慮順便搬回威瑪。我的房子被教會強制搜索後荒廢了一段時間,所以他們幫我整修一番了。」

不需要這麼費心吧?當我一面這麼說一面折好信紙塞回信封時,信山約有一半崩塌、掉下桌子。是小路嚇得身子一仰,手肘撞到桌緣所導致。

「怎麼啦?」

「沒、沒什麼。」

她急忙將信封撿回桌上後問:

「那麼,你、你想怎麼辦?」

「怎麼辦……喔,嗯。都離開威瑪那麼久了,我就趁這個機會回去看看好了。」

這次信山幾乎全崩落到地上。小路整個人跳了起來,腰狠狠頂了桌子一下。

「你、你又怎麼啦?」

「沒沒沒沒什麼啦!」

她急忙將信封撿回桌上後大聲說:

「這樣啊,那我以後就清靜多了!剛好最近我開始覺得房間有點窄,想把隔壁房間當倉庫用呢!嗚嗚嗚,你這種人走了也沒關係,我才不會為你掉眼淚咧!」

「呃,我沒說要搬家啊?只是回去和大家見個面而已。」

小路的表情先是傻住,然後燒得通紅。

「這、這種事你不會早點說喔!」

「是你自己要亂想的吧!」

「嗚嗚嗚。剛才的不算,快點給我忘記!」

「不會為我掉眼淚啊,有點傷心耶……」

「你你你你突然說什麼東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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