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一幕

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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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圖:工口楓

不用說也知道,我有兩位外公祖父、四位曾外公祖父、八位高曾外公祖父,再上去又有十六位父親……每回溯一代,祖先的數量都會分毫不差地倍數成長。若如此任思緒順著廣大族譜奔騰而上,會有種地球從前到處都擠滿了人,之後代代減半,到了現代集約成我一個的錯覺,但實際上恰好相反。感覺真是奇怪。

我對任何事都會認真聽完的外公這麼說之後,他思忖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告訴我:

「這沒什麼好奇怪的,你的想法大致上並沒有錯。」

這回答使我錯愕地張著嘴抬望外公的臉。

「只要是人就難免一死,地球其實到處都堆滿了死人;只是他們都已經歸為塵土,沒人注意到而已。」

我心裡一寒,不禁低頭看看腳底。當然,那裡只有鋪了地毯的客廳地板,沒有沙塵,更沒有骨灰、屍骸。

「外公只是想說,死人遠比現在活著的人要多上太多太多而已啦,不用怕。」

外公似乎是被我害怕的樣子嚇著了,稍微放柔語氣如此補充。我抬頭再問:

「所以外公才老是指揮死人的曲子嗎?」

聽我這麼問,身為指揮家的外公表情看來極為苦惱地說:

「……算是吧。嗯,死人寫的曲子比活人多很多,這也是原因之一。不過也不全是這樣。」

外公皺著眉,一下叉手一下開掌地摸索合適的詞句。

「管弦樂這種音樂形式已經不合時代潮流了。你知道以前的曲子為什麼都那麼長嗎?因為那個年代沒什麼娛樂,也沒有錄放音機。辦一場演奏會,對樂手和聽眾都很花成本;要讓雙方都能盡興,就只有盡量拉長演奏時間,讓音樂滲進每一個人的細胞才行,但時代已經不同了。」

我的親戚多是善於論理的人,而外公更是其中翹楚,對仍是小學生的我說話也是這種論調。當時我能聽懂的,連一半都不到。

「所以呢,只為創作而創作管弦樂的作曲家愈來愈少,因為那賺不了錢。因為這個緣故,我的曲目就漸漸變得全是死人的曲子,就是這麼回事。」

「可是外公最近不是都在指揮電玩遊戲的音樂嗎?我也有去聽喔。好想再多聽一點喔。」

外公苦笑著回答:

「那些啊……被樂評之類的批得可難聽羅。」

「他們說外公的壞話嗎?」

「就是啊,報紙和音樂雜誌上都有。」

「可是大家都拍手拍得很高興耶?」

外公眯起限摸摸我的頭。那是皺紋密布、凹凹凸凸,單憑一枝指揮棒就征戰國內外管弦樂團數十載的有力的手。

「沒錯,這樣就夠了。我就是為了這樣才指揮樂團的。」

「那他們為什麼要罵外公?」

「因為那也是樂評的工作呀。」

真是奇怪的工作。當時的我是這麼想的,不過我的祖父正好就是外公口中的音樂評論家,而他也說過類似的話——這世上有能說的壞話和不能說的壞話,有錢拿的才是能說的;你現在還沒有那種本事,所以不可以罵人……如此。

「誰教我說電玩遊戲的BGM是不折不扣的現代音樂。靶子這麼大,不被打才怪。」

我不解地歪了頭。

「可是那是現代的音樂沒錯啊?」

「就是啊。那些曲子都是用繼承歐洲傳統音樂的手法和樂器寫成的,本來就是現代音樂嘛。現代的有能管弦樂作曲家想一展長才,都只能替遊戲、動畫或連續劇這些有影像的東西寫曲,因為其他領域不需要他們。其中最大宗的,就是遊戲。演奏管弦樂需要很多的人,以前只有能夠請來一整個樂團的作曲家才有辦法創作管弦樂曲;但現在有了電腦,每個人都能在自己桌上生出一組管弦樂團。多虧了電腦的進步,新時代的才華才能從我們想也沒想過的土壤中萌芽。不對,應該說我所認知的現代音樂,就只存在於那片土壤之上。可是,不是每個人都能認同我的想法,就是一些死巴著『古典』兩個字不放的人。」

這番話別說一半,就連兩成我也不懂,但我仍能感受到外公的熱情話語隱含幾分哀愁。

「唉,全都死啦。」

外公的呢喃中有一種使我發涼的情感。抬頭一看,他深邃的眼眸里,蕩漾著夕陽西沉在即的海色。

「音樂廳就是一切的那個年代的音樂家全都死啦,那樣純真的音樂形式也跟著一起死了。可是,我們的眼裡不能只有那些故人的名字,因為他們留給我們的遺產都還活著;那些遺產沒有形體,純粹是音樂本身,而且萬世不朽。其中,他們的思想、呼吸和層層堆砌而成的技術都活在我們心裡。我們能做的,就只有敞開心胸接受那些音樂,以現在所能的方式演奏它們而已。」

說到這裡,外公終於放鬆他嚴肅的神情。

「……這些話對小幸來說,大概有點難懂吧。」

我也放鬆緊繃的心,點了點頭。我已經開始擔心外公是不是忘了,他的對象只是他念小學的孫子。外公如岩石般粗糙但溫暖的手又在我發叢間援弄。

「不好意思啊,外公話說得太多了。既然是音樂家,就該用音樂來表達才對。下次外公也會請你們來聽演奏會,這次有你媽媽最喜歡的理查·史特勞斯和亨德密特,一起來聽吧。希望到時候,你能夠了解外公想說的話。」

我含糊地點點頭。

不過到最後,我還是不懂外公的意思。忘了是何原因,我沒辦法去那場演奏會;後來買了亨德密特的CD,但怎麼聽也不喜歡。

只知道,外公的話至今仍在我心中流連不去。

那是一段關於由故人們所遺留,現在依舊活在人們心中的遺物的話。

來到維也納第二年的冬天,簡直冷得不像話。無論在火爐里塞進了多少柴火,寒風仍不停從門窗縫溜進屋裡。

若說日本冬天的寒冷像是劃破皮膚的鉤爪,在奧地利的寒冷就是刺進肉里的利牙了。在室內,即使是穿著外套也無法忍受,到頭來還是得從體內弄暖身子。於是我到廚房燉煮豬肉、豆子和南瓜,卻使得一股揪心的鄉愁湧上心頭,滿鍋的蒸氣薰得我都要掉淚了。

好想回日本啊。維也納沒有柴魚、沒有昆布,醬油、味噌、茼蒿、香菇、白蘿蔔全都沒有。我真正想吃的,是日本的火鍋啊。

但如此突發且實際的思鄉之情,全都在肉燉出美妙香氣時縮回了心底。飢餓真是不幸的最大根源。將菜肴盛盤、撒上胡椒時,我已將日本的種種拋到九霄雲外了。

盛好另一盤後,我不經意看看房門。

平常這種時候,早就有人順著菜香過來纏人了,不過這兩天都靜悄悄的。吵鬧的鄰居突然靜成這樣,實在教人擔心。那傢伙該不會還在沮喪吧……

我將盤子放上餐盤、進到走廊,踏過冰得彷佛結了凍、每一步都可能踩出裂痕的地板,到隔壁房間敲門。

「……小路,你在吧?」

沒人應聲,不過我能感覺有什麼在裡頭蠢動。於是我將餐盤擺到門孔邊,好讓肉湯的味道流進房裡。

「中餐做好羅,你早餐都還沒吃吧?」

「自己進來。」

聽見少女煩躁到極點地這麼回答,我便轉開門把。

光是捧著餐盤穿過堆滿樂譜、幾乎無處可踩的房間抵達最裡頭的寢室,就差點把我累死。床上有座形狀詭異的毛毯山,裹滿毛的白色粗尾巴、黑色細尾巴和大把紅髮從毯邊露了出來。

「都中午了耶,你想睡到什麼時候?」

「睡到我高興為止啦!」

毛毯山如此回答,最近她都是這個樣。嫌麻煩的我不打算多費唇舌勸她下床,掀開毛毯一角就直接將餐盤塞了進去。

「你做什麼啊,野蠻人!」

毛毯一部分隆起成頭的形狀。

「竟然這麼亂來,你就這麼想用食物引我上鉤嗎?真是太天真了!太天……不會太甜也不會太咸,鬆鬆軟軟又很香濃,唔、嗯、嗯嗯嗯,這個好吃。」明明就整條上鉤了嘛。

這時,外露的尾巴全都縮進毛毯,底下傳出喵喵喵的喧鬧聲。

「啊,慢著,你們這些貓怎麼會想吃這麼燙又味道這麼重的東西呀!喂!你還舔,貓不是怕燙嗎!」

五隻貓和一隻女孩在毛毯下搶湯的畫面浮現在我腦中。沒多久,小路掀開毛毯一角,探出她紅髮的頭,接著將見底的盤子一把擱在枕邊。

「別以為再給我一、兩盤就能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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