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六幕

光是在維也納四處搜集必須的材料就花上一整天。哥德作為一名生物學者而廣為人知的這件事意外地幫上了忙。搜集猴子的頭骨、鳥血還有紅色粉筆時,就算被問「要做什麼用?」,只要回答「有些研究需要」,就會得到「真不愧是歌德老師,真是博學啊」如此這般的認同。

雪依舊下著。街道染上純白色,只有有著複雜分支的多瑙河依舊映照著天空的灰暗。

我在日落前將借來的馬車停在公寓前方,準備要去搬物品時,穿著大衣、戴上毛皮帽的路從大門出來,拍了拍馬車座位上的雪,坐了上去。

「啊—……路也要來嗎?」

「這不是廢話嗎!」路將厭煩與生氣的聲音混雜在一起說道。「這可是我委託的工作,如果不是我的話就不行。」

不是只要我去就好了嗎?雖然我這麼想,因為也理解她所說的話,於是我閉上嘴,坐到她旁邊的座位。

「要不要進到裡面?在這裡會被雪淋濕喔。」

「你是要我和那些味道很臭的東西待在一起嗎!」

也是呢。猴子的頭骨之類的就完全裸露在外。

在這之後,我們朝隱蔽之家的方向出發。在地下室,奈涅特小姐被關在由梅菲所創造的牢籠之中。

去到那,讓我來使用歌德曾用過的魔術,歪曲時間,將現在與過去接續起來。這裡的聲音,應該可以傳達給過去的奈涅特小姐才對。傳達給與梅菲訂下契約之前的她。只要可以這樣來取消鋼琴的製作委託,歷史就應該會改變。

會改變……吧?

我這段充滿不滿的自我詢問沒有得到任何回答。我拿起韁繩,要馬向前開始行走。因為雪而變得沉重的車輪也迴轉了起來。

一介高中生的我當然是不會駕馬。這是歌德所持有的知識與經驗。看來我的身體里,歌德的成分比自己想像中的還要來得多上不少。但是,最重要的事情卻偏偏沒有。無法創造故事——《作家》這個成分一點也沒有。這樣的我,真的能夠只靠著模仿來完成魔術嗎?有一種搞錯了什麼的感覺。在看不見光芒、一片漆黑的夜路上一直朝著錯誤的方向前進,我有這種可怕的預感。

「……說不定,有什麼搞錯了。」

隔壁座位的路突然吐出的話語,與我的想法重疊了。我嚇了一跳,韁繩也從手上滑落。

「……是指什麼?」

「只是說有什麼而已。我不清楚。就是有那種感覺。我不想失去奈涅特,因為是重要的朋友。不過,真的這樣就好了嗎?」

在兩人都抱持著相同懸念的情況下,我無法回應。我用鞭子輕輕地打了馬兒的屁股來加速。壓著雪的車輪發出了噪音。雪粒不停刺著臉頰。剛點起火的街燈在白雪形成的薄膜另外一側,一盞接一盞地從我們眼前流逝而去。寒冷與黑暗都在增加。

因為雪的關係而無法使用平常的道路,由於繞遠路,等我們抵達時已經是半夜了。我將馬車停在葡萄田前,把凍僵的手指從韁繩上拿開。路最後還是受不了寒冷而進到馬車裡面去了。

我從座位上跳下,在提燈那微弱的光芒下,替馬兒們將身上的雪給拍掉。身體感覺到一股好像有鉛流入骨頭裡一樣的疲勞。馬大概也累了吧。

「嗚嗚嗚、好像差點就要凍死了……」路一邊用好像要哭出來的聲音說著,一邊從帳篷里走出來。

隱蔽家前面早已經停了兩輛蓬馬車。

「——已經確認地圖了嗎?一間房子兩人一組,有養馬的人家也很多,要確實讓他們避難。」

玄關大門對面傳來的聲音,是年輕男子的沙啞嗓音。

「了解!」「會徹徹底底完成!」「斗魂——」

隨著聲勢浩大的回應,門扉敞開,巨大身體的身影一個接一個出現在玄關前面的庭院。人手一盞提燈,臉上的表情顯得很可怕。是薩爾茨堡斗魂烈士團的那群大猩猩們。最後出來的人,是整齊地穿著皮製大衣的卡爾。腰上掛著那把有著宛如災難般雕刻的魔槍。

「喔?路老師?這不是路老師嗎!」

「博士也在!辛苦了!」「辛苦了!」

注意到我們,團員們走了過來。

「發生什麼了?」「博士也是來助我們一臂之力的嗎?」「這下我們無敵啦!」「就算拿破崙變成五十個也不會輸!」

「夠了,快散開去做各自的事,你們這群傢伙。在明天的日落前,儘可能閃遠點。」

卡爾用不安的聲音說。

「明白了!」「博士、路老師,代理師傅就拜託了!」「我們也去展現男子氣概!」

巨漢們各自問候著並低下頭,他們的身影消失在白雪緩緩降下的深夜之中。我跟路都還不清楚狀況,只能彼此互看,再偷偷看著卡爾的臉。

「果然還是來了嗎?」卡爾瞪著我們,有些恨恨地說道。「所以你們有什麼事?」

「要把奈涅特小姐從那裡救出來。」

我用凍僵的聲音回答。卡爾大概花了十秒來回看著我與路。他沒有問我們要怎麼做還真是幫大忙了。畢竟現在的作法也沒有自信,只是覺得應該沒有搞錯而走到這一步而已。

「別礙我的事。妨礙到我就揍你。」

丟下這句話,卡爾回到屋內,我與路跟隨其後,進入玄關。

「那群大傢伙是來做什麼的?」

路拍打著帽子上的雪,一邊問卡爾。

「去協助這附近的居民避難。雖然我打算自己一人過來,但那群白痴很煩人。因為沒辦法才給他們點事情做的。」

路用有些複雜的表情,目不轉睛地看著卡爾腰上的槍。

「……一個人……你打算殺了拿破崙嗎?」

「不管幾次我都會這樣回答。你有什麼怨言嗎?」

路哀傷地搖了搖頭回答。

「沒有。我只是一介音樂家。我沒有可以交給復仇者的話語。瑪莉亞,我沒有對你的生存方式或者是死法抱有怨言的理由。」

聽起來簡直就像不是對卡爾、而是對我說的一段話。為什麼呢?要是我的話就應該可以說些什麼、是這意思嗎?快住手。我現在什麼都不是。魔術能不能順利完成都不清楚。戲曲也一個字都寫不出來。日文也不曉得為何一直在不停忘記。這樣的我可以對卡爾說什麼?不可能用那種天真的倫理觀念要他停止復仇。那種話語,只會哪裡都傳達不到,就這樣在喉嚨的深處潰爛、落入肺中、甚至讓心臟腐爛而已吧。

我背對兩人,再次走向下著雪的庭院,從馬車的後方拿下道具。

總之現在該注意的,是奈涅特小姐的事。

地下室雜亂的慘狀與那天看見的一樣。鋼琴線與木材散落的石地板上,已經累積了不少的灰塵。牆壁旁排列的、五臟六腑都散出來的鋼琴看上去十分疼痛。

路走向在地下室角落的空中漂浮的玻璃管,就好像整個人凍結了般地站在那。她的背影,一直看著總覺得會愈來愈渺小,我敲了敲自己的膝蓋,重新把意識集中到作業上。把道具運下來之後,還得把地板上的垃圾往旁邊掃,清出空間來。

「路,幫我一下。」

我對穿著大衣的背影說。過了都可以嘆氣兩次的時間後,她才緩緩轉過來。害我有種時間的流動變得奇怪了的感覺。

「嗯。」

微弱的、甚至不成話語的回應。

「幫我忙。要畫一個圓才行。」

我說著,一邊感覺到路所懷抱的疼痛一點一點地傳達給我。

她當然也很後悔。因為自己的委託而讓奈涅特小姐落入惡魔的手中,她為此而自責。無論嘴巴上用怎樣的口氣掩飾,只有心是無法偽裝的。

不過啊,路。如果站在那裡一直看著奈涅特小結凍結的容貌,疼痛只會變多而已。所以現在必須展開行動。就算只是遺忘一下子也好。

我讓她拿著線的另外一頭,代替指南針,在地板上用紅色的粉筆畫了兩個圓。接著是內接的正三角形,還有希臘文字。

聽見粉筆在地上刮擦的聲音,就感覺真像笨蛋。居然在畫魔法圓。我到底在幹什麼。待在這裡所感受到的那股違和感又再次開始蠢動起來。

畫完魔法圓後,我把猴子的頭骨排好,點起火來煮沸鍋。路因為骨頭陰森的感覺與鍋內噁心的味道而皺起臉,又躲到了玻璃管所在的角落。

記憶大致上變得很清楚了。在魏瑪的自家石室中,歌德也是這樣準備魔術的。創造出名為魔女之廚的空間,站在葯湯的味道之中詠唱咒文。這段現在也可以清楚地想起來。

要是繼續照這樣追溯記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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