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關於度的哲學淺釋

從索伯縣縣城開出的長途班車,到達木西溝的時間是下午三點多鐘。長途汽車

站大門口的彩牌樓上還釘著去年或前年用木板製作的「慶祝國慶」四個大字。獨立

團團部在溝西北角十三槽子崗後邊的一塊高地上。遠看像個傾斜的炮台,由北向南,

向著管理處處部的方向傾斜。

蘇叢到獨立團團部來的次數並不多。但每次來,都有一種非常強烈的感覺:好

像自己昨天才離開這兒。一切總是那樣的熟悉、親近,而且奇怪的是,每一回走近

獨立團團部時,所看到的景象,總是上一回來的時候曾看到過的。她驚異,但又暗

自祈願它別作改變。保持這種熟識和親近。她需要這種熟識和親近。有時她真想就

坐在那些老兵中間,再也不離開他們。

七七四十九級台階。舉手方能觸摸到那一塊塊粗糙咯手的麻條石圍牆基座。團

部外面草很深。停放著二九一十八門三七戰防炮。炮口的朝向高度完全一致。都沒

卸炮衣。馭手們又在那兒刷洗拉炮和馱彈藥的馬和大叫騾。早就該換成機動的了。

但迺發五為了節約開支,一直讓獨立團維持著現狀。馭手們依然是那個模樣,上身

單穿一件破舊的灰軍褂子,下身卻穿著條臃腫的棉褲。他們把褂子的下擺全塞到褲

腰裡。褂子里並沒有襯衣或汗衫。他們全打著光腳,全挽起褲腿。棉褲里的襯布全

發了黑。他們抓住細鋼絲刷,蘸好涼水,嘩嘩地從馬的脊背上刷出一股股黃黑的泡

沫,叫那些音生們喜歡得直打哆嗦,不住地倒動前腿。老兵們大都認識蘇叢。喜歡

蘇叢。都跟她打招呼,但絕不像對待其他女人那樣隨便。不知為什麼,在她面前,

他們總有點自卑,有點羞怯。不僅僅因為她是他們團長的小姨子。今天,照樣有兩

個泡病號的老兵,裹著骯髒的軍皮大衣,躺在草地上,背靠住一個長條的翻扣著的

鐵皮馬食槽,嘴裡嚼著他們自己去於溝里挖來的甘草根,慢慢啜著那黃黃的帶著草

藥味的甜汁兒。眼睛卻盯住了蘇叢流水似的腰和細巧的腳踝。耀眼的白襪子。他們

下意識地把長滿黑胡茬的下巴縮進大衣領子里。把那樣一個下巴暴露在這樣一位女

士面前,顯然是既不聰明,也不禮貌。他們懂。雖然是這樣,下一回來,她能看到

的,依然會是這樣的兩個下巴。他們絕不會為了一個什麼女人去專門修理下巴。她

溫和地對他們笑笑。

蘇叢是被大姐的一封急信催來的。探親假到期而不走,這在大姐,多少年來還

是頭一回。宋振和工作上的煩惱,自然是她遲遲走不開身的一個重要原因。宋振和

曾把全團連以上於部找來開會,對他們說:「不要為我的事這麼鬧。你們要考慮後

果。我去哪兒,幹什麼,還不都一樣?我和你們都不可能在獨立團待到七老八十的。

它雖然不是正規部隊,說到底還是一支武裝。還是有個始終保持年輕化的問題」朱

貴鈴比你年輕?「一個連級軍官站起來反問。大夥一陣鬨笑。當然不是笑宋振和。

另一個連級軍官又站起來說道:」您去哪兒都一樣,可對我們來說,誰來當團長可

就太不一樣了!「」說得好!「幾個年輕一些的軍官叫嚷。」團長,這件事,您就

甭過問了。迴避開吧。清清閑閑歇一段。您放心,咱們不會鬧到哪一步去的,都是

多年的老兵。上有老、下有小的,總還是會瞧著自己腳尖邁步的。這麼些年,咱們

這一撥子應該說是人群中最聽話的了。從來不說個不。對啥都不說個不。只有這一

回,咱們和和氣氣跟人家說個不字,請他們也能和和氣氣回個話,我想也不為過吧?

咱們到底要在木西溝待一輩子的。咱們該想想,怎麼活才更值得,更自在。要是連

這一點權利都不給,我真不知道,在木西溝,咱們還能有點啥。「說話的是一個三

十三四歲的陌生軍官。宋振和很奇怪。連以上幹部里怎麼會冒出這麼個陌生人?」

你是誰?「他警覺地問。他一直擔心,老兵們這次行動,背後有人操縱。他怕老兵

被人利用。糾纏上這種人,後果真的就難以設想了。」張滿全。三營八連代理排長。

「那個叫張滿全的大個兒,立正答道。宋振和想起來了,最近是有這麼個人,由三

營營長、團軍務股股長、機炮連司務長和武器庫主任這幾個人保薦,調入獨立團來

當代理排長。是他們的老戰友。聽說是個經歷非常坎坷的人。宋振和做出一種漫不

經心的樣子,迅即打量了他一眼,見他臉面上還不乏誠摯和善意。但宋振和還是厲

聲問道:」誰讓你來參加連以上幹部會的?「氣氛一下緊張起來。三營營長、軍務

股長和那位武器庫主任忙一起往起站,想解釋。張滿全卻用眼色制止了他們,恭敬

地對宋振和說道:」我只是想來見見您。沒人讓我來參加會。我到咱們團的時間不

長,但我跟全團官兵一樣,敬重您,團長。「爾後,認真敬了個禮,用極正規的動

作,向後轉,出門去了。

當然,蘇可延期返回五源,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為了蘇叢目前的家庭關係。

她放心不下這個已離過一次婚的小妹。

蘇可雖然一年才來探一回親,獨立團還是給了老宋一套固定的住房。宋振和不

願住辦公室。他希望有自己的一個小院。一明兩暗,坐北向南或坐西向東的三間小

屋。他希望把院牆砌得整整齊齊,刷得白白凈凈。他希望有一條雨天不沾鞋底、晴

天不起浮士的甬道。緊挨用道栽兩行墨綠的蔥蘭。一到夏天,它會吐出羊脂玉一般

白而又樸實清香的小花。南道兩廂,他希望各有一棵桃樹。獨立團不少老兵都勸他

們的這位團長,不要把桃樹往自己院子里栽。邪。妖。艷。他笑:「妖?還妖得挺

艷?我正缺這兩門咧!叫她們來!」於是大夥開心地大笑。桃樹還是栽進了他那個

小院。每年春風幾度,都給團長院里灑一地花瓣兒。大家知道,團長嘴裡這麼說,

實際上可老實,絕不跟女人胡來。他自己沒孩子。他喜歡所有老兵家的孩子。不管

這些小屁漏子臟還是不臟。誰家有事來找他,他都管。他特別護著那些老兵的家屬。

有理沒理,他先熊當兵的一通:「人家跟你跑這麼遠的路,到這兒來落戶,有啥事

不能讓著點兒?」有他這麼句話,哪個老兵老婆心裡的氣都能順了。回家再去鬧騰

吧。睡一宿,兩口子又跟膠泥似的黏乎起來了。但他那小院里從來不招女人。即便

是在索伯縣的那位小姨子蘇叢,有時到獨立團來看望他,只要她姐不在,他肯定讓

她住團部招待所,決不留她單身在自己小院里過夜。他跟任何一個女人談話時,總

保持兩尺半距離,雙手背在身後。他讓你覺得他親而不可近。真叫有些家屬在背後

嘆惜。老兵們不明白,他們的這位正值壯年的團長,一年裡怎麼能熬得過那十一個

月的寂寞。又為什麼不把家屬接到自己身邊來。為什麼要讓這樣的日子持續十多年。

他還能有幾個十來年?!

通裡間的門上,總是掛著大姐親手繡的白竹布門帘。門帘上淡淡地綴著幾校將

開未開的桃花。她雖然早已不像過去那樣刻意追求一種「女先生」的風度,早已沉

下心來,逼自己去做一些女紅,又過了這麼些年,但要繡花,在她,仍還是件難事。

可她還是綉了。把它掛在這屋裡,隔開里外間。她每年都按時來探望宋振和。平時,

得知他有個頭痛腦熱的,也會馬上撇開手頭所有的事,不遠千里,趕到木西溝來伺

候他。她就是不回答任何人都會對她提出的這個問題:為什麼不留下?她很文靜又

落落大方地招待老宋的戰友、部屬。給他們帶許多壩上五源的名特土產。用芝麻桂

花白糖紅絲綠絲果脯杏仁薑末蓮心糯米豬油了做出許多精緻的小吃,或盛在青花小

瓷碗里,或用小白盤端上來,插上一根雪白的牙籤。量不會多,但絕對看出女主人

的真心、細心、誠心。更叫人服氣的是,不管來什麼客人,她都一律相待。哪怕是

炊事班燒火的老洪。老洪他那在山溝溝里窩了一輩子的老爹,她都給做同樣的小吃。

獨立團的人特別看重他們這位團長夫人的這一點做派。這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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