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西溝,幾千幾萬年。彎彎曲曲幾十上百公里。不算長,也不算短。最寬的一
處,有近千米。還有很窄的,也有很淺的,幾乎跟地面取平,只留幾道樹權狀的裂
縫。溝兩邊,是一色乾旱,一色灰黃,一色地泛鹼或不泛鹼長草或不長草,但肯定
都統統長著一種叫琵琶柴的矮趴趴的東西,或者長著墩棵兒細柔的紅柳絲。惟有最
寬最深的這一段,卻自古以來就長滿了這種怎麼看都叫人心裡愛得發緊的黑楊樹。
它們疏密有致。葉大桿兒粗。每一棵幾乎都有幾十米高。它們長上緩坡,在那兒遠
望汪得J [大山的雪峰和紅石口那座規模巨大但又設備簡陋粗糙的精神病院。遠望
太陽。有時它們乾脆長到陡立的溝壁上。用自己粗壯的奇崛的布滿傷痕的根條扒住
溝壁,再把樹榦筆直地送往藍天。
也只有這幾公里長的地段里有水。四股泉水匯成一股常流水。出了這一段,它
們突然消失。它們流到哪裡,樹就長到哪裡。它們在哪裡消失,樹也決不肯再往前
多走一步。沒有過渡。沒有草地。最後幾棵錯落不齊歪歪斜斜地長著的黑楊樹,面
臨的便是灼熱的黃沙,便是枯死的老桿兒和倒斃的白骨。碎毛皮屑。
人們習慣只把這幾公里有水有樹的地段認作是「木西溝」。另外那七溝八岔的
幾十公里,人們便只叫它們「乾溝」或「黃溝」。
那年,迺發五在墾區總部的司令部當副參謀長。他一再地主張在這一帶建農場。
他幾次帶人來勘察。畫出許多張圖。提出一個又一個可行性的例證。最後黨委正式
討論這件事,大聲問,誰能夠誰又願意到那片荒原上去負責籌建這十六個農場。他
說,我。
這片荒原,是墾區內最後一片荒原。
五位司令和副司令員同時問他,你準備把管理處處部放在哪裡?他說,木西溝。
木西溝?五位司令員和副司令員幾乎同時驚叫,雖然沒叫出聲,但仍面面相覷。
他們原準備在索伯縣縣城裡給他找一塊地皮。蓋幾幢小樓。在新樓蓋起來前,他們
跟縣委商量好了,先借用縣總工會那幢舊樓,每年只要付十六萬元租金,便可一直
使用下去。他說,你們把這十六萬元給我,讓我自主。他們問他還有什麼要求。他
說,沒啥大要求,第一,別兔去我這副參謀長的職;二,木西溝農場管理處處長和
政委兩職由我一個人兼。他們又問,這麼短的時間,你能找到這樣一批幹部跟你去
木西溝那麼一個地方?他默默一笑,答道,人員嘛,我已經準備了好幾年了。不動
你們身邊的人。不要你們用熟了的人。請你們按這份名單,下任免令。他胸有成竹
地掏出兩張紙,放在總部首長面前。上面開列著木西溝管理處十六個農場場長政委
和管理處機關全體科以上幹部的名單。
總部幹部部長笑道,真該撤我職了。
迺發五笑道,那就上我機關食堂來當炊事班長吧。
這份名單中,一半左右的人,都是朱貴鈴所在的那個「特勤分隊」里的。
朱貴鈴也在這份名單中。
到這時,大夥才明白迺發五當年『扣住「這批人的用意。他早把眼睛盯住了木
西溝這一片荒原。一個想像中的無比大的」莊園「。還有做種種試驗的想法。不只
是小麥或玉米,而是一種社區。獨立的諧和的社區。在自己的地平線上,炊煙清淡。
馬匹成群。交通車往來。親切恭敬的問候。了如指掌。
迺發五喜歡用這批人。他們的確有技術,有學問。況且,他們頭上有「辮子」,
抓捏得住。他們比任何人都聽話。事實證明,話說得最少,活兒於得最多,最不敢
也最不會給他迺發五捅婁子的人,往往都是那年他搜集到「特勤分隊」里去的那一
幫子人。由於處境的變化,他們中間即便在過去不算能幹,或根本就不能於的,也
學得能幹起來。過去很愛嘀咕的,也學得不再嘀咕。比較難弄的,反倒是那些剛從
學校畢業分配和剛從部隊轉業來的兩種人。
車早已備妥。司機老周極耐心,在駕駛座上等待。不開收音機。不看雜誌。假
如在雨中,他就只注視著前窗上做勻速擺動的雨刷和被雨朦朧去的林帶屋頂、草垛。
這會兒沒雨。迺政委家門前屋後那幾十棵高大的黑楊樹形成的「靜流」——由樹葉
的翻動、摩擦、喧嘩所構成的靜的流動和光影的閃爍,同樣籠罩著這輛蘇式「嘎斯
六九」五座車。老周可以一動不動地這樣等十二小時,十八小時。絕不離開一步。
絕不喝一口水。只等迺政委說聲走,車即刻就能發動。迺發五從來沒誇過他一句。
了解迺發五的人都清楚,有兩種人他不誇,一是根本不值得誇的;另一種就是像老
周那樣,跟隨他多少年,被他完全信用、視同手足的人。他認為用不到誇。迺發五
每月的工資都由老周去領。交一部分家用,余剩的就由老周保管。下農場檢查工作,
交飯錢;去墾區總部開會,買特供煙;交互助會會費;機關里哪個小夥子、丫頭辦
喜事得隨個份子湊個熱鬧錶個心意……一應經濟上雜七雜八的開支,都由老周代辦。
迺發五從來不查他的賬。用不著。老周也是那年起義的老兵。但他不是老滿堡聯隊
的。也不是灰林堡的。沒人去打聽他到底在哪兒當的偽軍。他自己也不說。
朱貴鈴這會兒也在車旁耐心地等待著。
午睡起來,迺政委喜歡坐在他那寬大得簡直像個陳列室的起居室里,慢慢地喝
一碗雞蛋羹。他煙抽得很少,基本不喝酒:也不相信任何補藥。一天就這麼一點享
受。補償。在他黑而寬大的臉盤子上,長著兩片罕見的厚嘴唇。
好幾張老式的桌子都靠牆放著。桌上堆滿了他需要的書、文件。材料、拖拉機
零配件或農作物實驗品種的標本。一些圖表就在地板上攤開。寬大的窗戶之間,掛
著各式各樣的獵槍。從最原始的土造的到國內所能找到的最新式的帶望遠瞄準鏡筒
的舶來品。掛得並不整齊,有些甚至乾脆就在牆根前靠著歪著。槍筒上落滿塵土。
窗帘也在褪色。他不讓家裡人去碰它們。他只要自己看著舒服就行。想要的東西,
他都把它們放手頭,一伸手,便得,他喜歡這樣。
今天政委去靶場。往日不大願意分身出來去跟總部那些傢伙來往的他,今天卻
興緻勃勃地要在靶場親自接待一批總部來的客人。他發現朱貴鈴有些神不守舍。或
者說非常地神不守舍。昨天,從遙遠的阿茲拉山口邊防哨所趕來的兩名戰士,找到
朱貴鈴,告訴他,他大兒子病了,他大兒子身邊的那個女人死了。讓他去看看他們。
他只說了聲「知道了」,連謝都沒謝人家一聲。
他不想見大兒子。也不想見小兒子。朱貴針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見過他倆了。
他倆之間也離得很遠。
那年肅反補課。他已經離開了「特勤分隊」那個僻靜的小天地,被迺發五保送
到墾區農學院場長副場長進修班深造。班上,別人全都是從場長副場長現職崗位上
抽調來進修的,只有他不是。也數他年齡最大。他非常不喜歡農業。但他已經看出
迺發五想使用他。他知道,這可能是自己最好的前途。班上,也有起義過來的人。
但像他這樣,在那邊曾被授過上校軍銜的,真正絕無僅有。他學得很勤奮。對哪一
門最不感興趣,就偏偏對它最用功。逼自己。他知道非這樣不可。絕不能讓迺發五
對自己失望。他並不認為迺發五真會讓他主持一個農場。但心裡總有這點希望在躍
動。有一天聽大課,指導員突然通知他不要去聽課了。他心裡一緊。這一段肅反補
課正緊。常有突然被通知別去聽課而再沒回班上來的事。他在宿舍里呆坐起。幾分
鍾後被人叫到校本部。有不認識的幾位,很嚴肅地坐在一排辦公桌的後頭。驗明他
身份,便直截了當地追問「木讀鎮血案」。他反覆申明,開槍令是那個偽省總部下
的。他反對這麼干。偽省總部派來侍衛隊,監督執行。他軍職在身,無法違抗。事
實真相就是如此。他臉色蒼白。結結巴巴。乾咽唾沫。總以為當年交給肖天放保管
的那一紙開槍令,早已不復存在。因為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