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再造

「靜宜號」內河客輪停機,輕輕滑過最後幾米航道上那一片漂泛著許多菜皮、

煙盒。酒瓶和醬黃色泡沫的水面,終於平穩地靠上了五源城鐵腳墩南碼頭。船殼擠

在那一排堅實的防震輪胎上,沒造成任何足以使船上任何一位紳士淑女感到駭異的

震動和碰撞。相反,卻在他們中間贏得一片噴噴的讚歎和略加節制的掌聲。他們都

是由恰祥泰輪船股份有限公司請來參加「靜宜號」處女航的貴賓。這時,他們都聚

集在船上鋪有紅呢氈的大菜間里,等候著上岸。自然是西裝革履,長袍禮帽,珠光

寶氣。恰祥泰輪船公司是由五源城裡六七家商行集資聯辦的,「靜宜號」是他們向

上海「招商航運局」買下的第一條客輪。實際上,它是「江南製造局」四十年前造

的一條老船。只是重新油漆和裝修了一遍。即便如此,碼頭上仍然人山人海、鼓樂

喧天。由輪船公司副董事長,蘇可的大哥蘇子田領著許多人,組織了個少見的熱鬧

場面,為「靜宜號」的首航舉辦慶典。

從州府城裡請來的軍樂隊,換上了一色的黑制服。為他們特意搭起木板台,讓

他們高高凌駕在那一片黑壓壓的人頭之上,演奏老施特勞斯雄壯歡快的《拉德茨基

進行曲》。碼頭附近各修造廠里的童工,都爬到了廠背台料場周圍的老楊樹上。這

時間正屆午休。他們只有三十分鐘空閑。所以,他們中間的不少人,一爬上樹,就

趕緊掏冷大餅或大麥飯糰來啃,同時詫異萬分地議論客輪上那略有些向後傾斜的大

扁煙囪。

宋振和在船上。他去上海辦貨回來。他沒急於擠進第一批下船的人流中去。雖

然他急於見到蘇可。他有好消息帶給她。他有一個多月沒見她了,非常非常想念她,

但他還是控制了自己。船上的大副二副都來請過他。他都謙讓地婉拒了。第一批下

船的,都是那些特邀的貴賓。他不願利用自己跟這家輪船公司的特殊關係,擠進這

個行列,不想炫耀自己的特殊身份。他覺得自己沒什麼可炫耀的。在這船上,自己

充其量也不過是個僥倖的「免費搭乘者」。越到這種人多的場合,他心底里那種一

直除不了的自卑感,便會越發地嚴重。他總自覺地往後捎。不爭那沒趣的人先。

走過軍樂隊身邊時,他稍稍多看了幾眼,因為那板正的黑制服使他想起了商校。

這似乎已經是一樁非常非常久遠的事情了。但他心裡仍然很熱很含混地涌了一涌。

軍樂隊里似乎有一張熟悉的臉。他聽到了一種聖潔而祥穆的旋律,同時也聞到

了一股聖香。他有些不舒服,沒多看。

蘇可不在家。她知道他今天到家。剛才她也沒去碼頭接他。房間里一切依然同

他走以前一樣,甚至那盒美人頭牌的香粉也依然準確無誤地放在那瓶紫羅蘭雪花膏

和白玫瑰生髮油中間。「才一個多月,能期望有什麼樣的變化呢?」他自嘲地想道。

他站在床前,真想去親吻那枕頭。

女兒一歲多了,仍不會走路,長得很瘦弱。雖然用美國奶粉補養,每餐都給加

魚肝油,也不見效。懷她時,蘇可非常不願讓人看出自己是個孕婦,總是用很寬的

布條勒緊自己的腹部。分娩時,陣痛發作兩個小時後,她就叫喊受不了了。一定要

那位從州府城教會醫院請來的大夫,給她剖腹或使用產鉗。後來,使用了產鉗。所

有這一切,大概都使可憐的女兒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妨礙。她似乎不大願意再往大

里長。她似乎也很少哭。很少向周圍那些對她有所期望或無所期望的長輩,表示一

點想吃想喝想尿想翻身想抓弄一件什麼玩具的願望。她實在是太安靜了。宋振和總

覺得自己對不起她。

「姐夫,吃飯了。」蘇叢來叫他。

「你們先吃吧。我……還不餓。」

「幹嗎呀,這一個多月,沒你陪著,姐不照樣一天三頓吃得好好的?你別慣她

那毛病!」蘇叢說著便吸起小嘴來拉宋振和。蘇叢是蘇可同父異母的妹妹。最小一

個妹妹。雖然才十一二歲,卻格外懂事。

「我真的不餓。」宋振和坦然地笑笑。

「好吧。我們把醉蝦全吃光,你別饞!」蘇叢跨出門檻時,還回過頭來「威脅」

他。

宋振和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吃了兩片她大哥從蘇州帶來的嵌桃芝麻雲片糕,點

了點飢,花廳里的立地花梨木殼大座鐘已在那裡噹噹地敲九下了。

結婚後,蘇可文靜了一年。生下孩子,卸掉包袱,她又重新常作「女先生」打

扮,出人各種喧鬧的場合。像今天這樣的機會,她當然是不會放過的。這一點,宋

振和能想到。但她當時不在碼頭上。會去哪兒呢?

他不舒服。

以前她也有晚回來的時候。但只要他在家,她總會留話給他或讓家裡人轉告他,

說明她的去向。遇到今天這樣的情況,他外出辦貨回來,她肯定推辭外邊的一切約

請,會很著急地在家裡坐等著他的。她同樣不能忍受一個月幾十天沒有他而獨眠的

孤寂。她跟他一樣看重像今天這樣久別後又重相聚的夜晚。

她怎麼了?

有小雨灑在天井裡。一點兒。兩點兒。三點兒。

他帶上她的雨傘和雨鞋,又走到碼頭上。那裡更黑。更潮。「靜宜號」上黯淡

的燈光只照出它大艙間外壁那一段米黃的漆色。他到菜市場裡邊的薈仙樓上也去找

過了。今晚,公司董事會在薈仙樓為「靜宜號」接風,把全體船員都請去了。按說,

蘇可應該在場。但她不在。

他重新回到碼頭上。他發現自己又站在那個完全被小雨淋濕了的木板樂台前。

他追憶那張使他總覺得熟悉的臉。他想起,剛才在枕頭底下發現的一本書,一本黑

漆羊皮燙金封面的《舊約全書》。他應該感到意外,因為她已經很長時間不再對天

主表示任何興趣了。她告訴過他,她從來沒有認真地想過,要把自己的靈魂奉獻給

那無法捉摸的天主。不是捨不得,只是覺得天主可能容納不了她的全部。她可以全

部交出,但那邊收得下那麼些嗎?她不願分割自己。

到這時他才想起,那個站在軍樂隊指揮席上讓他總覺得眼熟的人,正是那個早

已離開五源城的林德神甫。黑制服。沒錯。忽然間,他知道該到哪兒去找她了。

三官堂橋緊鄰著西公園。石板的踏步早已磨出凹凸。有一座茅舍早年是一家茶

社的涼亭。夜雨使人看不清它臨街兩根毛竹柱上刻著的一副隸體字的對聯:煮一壺

便走莫問炎涼世態辛酸苦辣甜坐片刻論道方知四大皆空貪咳痴慢疑再往前,有一條

小河。岸邊長著不少高瘦清秀的樹和終究要綻出肥厚的紫花瓣的桐子樹。還有一些

外方人不怎麼知道的喬紅樹,團團簇簇,逶迤在高處和遠處。河對岸,在一圈被草

埋住的矮矮的鐵柵欄牆裡邊,就是林家的老宅。三幢很舊的兩層灰磚樓,成「丁」

形組合在那並不算大的一片園子中。樓前樓後林木蔥鬱。園子里的樹自然很粗,很

老,樹榦上長滿青苔。每一幢灰磚樓,底層都被隔斷,卻從樓上砌出一道曲折的帶

檐蓋的架空廊道相通。不論小樓本身在外表上顯得多麼灰黯陳舊,那些廊道,總油

漆得嶄新鋥亮。樓身上所有的磚縫,幾乎都被地錦藤那酷似蜈蚣、壁虎的鬚根牢牢

攀滿。自然還有瀟洒的青翠的成雙成對的鳳羽。年代久遠,那些新藤新根常發新枝

新綠,也總有一些老藤老根,再不肯還原,便永遠以它們蒼勁老辣的棕褐和困掙的

盤糾,在老牆面上組成了一個為林家所獨有的「族徽」。尤其在冬天,那些大片大

片的葉子凋零,那老藤老根在老牆盤曲縱橫所構成的圖案,永遠是破解不了的謎。

林家在五源城,與蘇家齊名,同是數得著的大戶。或者還應該說,更大。他們

是五源城的「外來戶」,但發達得快。到林德祖父手上,五源城一多半修造業都姓

了林。林德的伯父叔父們,又把辦實業的手伸到杭嘉滬前那一片多角地帶,並由實

業轉向金融和進出口生意。所謂的林家五虎,就是指林德父輩的那兄弟五人。五人

中,只有林德父親這一家還留在五源城。這也是祖父臨終前的囑託。林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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