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水蛭

大放在家養腿傷。四個月。傷好了。腿瘸了。人也變了。瘦,瘦得厲害。精黑精黑。更不愛說話,也不像從前那樣愛折騰新兵了。在以往,他手裡老拿著根柔柔的樹條,或者掂著根用生牛皮編起來的細長的教鞭。新兵們都怕他,也服他。不只是因為他下得了那手,真打,更主要的是,他真能於。新兵的活,除了操典射擊,就是要做老兵們不肯再去做的那些永遠也做不完的勤務。你說幹啥吧,和泥巴打土塊k 房梁掏茅廁清陰溝釘蹄鐵殺豬宰羊剝皮掏臟種瓜點豆澆水挖渠摟草上垛碾場打把閹雞騙馬鋸刨錛鑿犁鋤耙……你幹個啥,他都能給你挑出個毛病;可他幹啥,卻總比你漂亮利索。而且他還真於,真願意干。他似乎天生就是個幹活兒的,打人的。他的肩膀又厚又寬。兩條腿又粗又短。巴掌伸開來,就是一副在娘胎里淬過火了的鐵籬。而這一向,他變成蔫兒狠。冷不了抽你一馬鞭,或端你一腳。也常常看到他,木本獃獃地背起手,接著那根短柄馬鞭,站在馬號前的泥坑邊卜,沖著融融西沉的太陽發愣。從遠處看,活像一根燒焦過半拉的木。都不明白,他到底咋的了。老兵們自有老兵們的解釋。說他「憋迷糊」了。二十齣頭的人,卻從來不跟他們一起到堡子里去找女人泄火,也不見他暗地裡攪個固定的相好。他們覺得他不可思議。這一向,白家招來兩千多民工,聚集老滿堡。堡子里熱鬧非凡。特別是在白家工程所大木門外那片空場地上,摩肩接踵地搭起了一排又一排的棚子,新掛出那麼些飯館、煙鋪。遊樂場、理髮店、同春院、招商客棧……的招牌。有的沒招牌,乾脆,歪歪扭扭地用石灰水把店名直接刷到席棚上。有的講究些,在門口栽一根高桿兒。高桿兒頂上再掛個紅燈籠殼兒。燈籠殼兒下面垂上幾尺黃流蘇藍流蘇綠流蘇。燈籠殼上再貼上剪得的彩字,或者說「賓喜客來」,或者說「人財皆旺」。老兵們最愛去泥濘的後斜街。那兒門挨著門,一溜兒的同春院,金香堂。家家門口一年四季掛著彩色的燈籠殼兒。都在院子里新砌鍋灶。從老兵們手裡賤買來軍用苫布,搭起防雨棚,這就是廚房。摘下門扇做案板。騰出兩邊廂房做「肉號」。所謂「肉號」『,就是姑娘們住的。每間廂房門上都掛著顏色各異的布門帘。老闆娘叫號就那樣按顏色叫:「藍春——紅春——藍香—一紅香……」她們就能明白,下一個該著誰了。其實,藍呀紅的,都不是爹媽早先給的名兒。賣了爹媽給的肉身,誰還肯再糟踐爹媽給的名兒呢?中國人往往是臉面兒比肉身要緊。這麼藍呀紅地被喊上幾年,或者被人贖出從良,或者讓臟病爛死,或者攢下足夠的私房錢,也去攬一幫子新來的女移民,再租幾間房,再辦個「同春」「金香」。後斜街永遠還是後斜街。下過雨,房頂、樹頂都濕。街面汪水。屋檐比天空黑。天空也黑。但那些大小各異、新舊兩便的燈籠殼兒里,晝夜點燃著蠟燭,卻總在那兒搖搖晃晃地亮著。

那天斧子楔進小腿骨頭裡去以後,血幾乎流盡。爹決計不讓天放再回老滿堡。他後悔兩年前放走了這個大兒子。兩年工夫不算長。但這個大兒子已經瞧不上這個想太太平平過日子的爹,已無法在這個破破爛爛、但也自在穩便的家裡安生。這一點自在,這一點穩便,爹是花了高過性命的代價才換得的。兒子,我怎麼才能讓你明白這裡邊全部的辛辣和苦澀?怎麼才能跟你說清,做爹的在終於躲進這穩便和自在中前,那所有過的頭破血流和心涼膽戰?爹用個特殊的配方,熬了一鍋駱駝油。他讓大弟大妹死死地摁住天放,把一鐵桶滾燙的駱駝油灌進天放的傷口裡。熬這鍋駱駝油時,放了駱駝糞、械樹葉、老牆土、五步不回頭草,放了女人的「騎馬帶」和天放自己小時候用的尿褲子。傷口周圍的皮肉全燙焦了。天放覺得自己已經死了過去。用這樣的駱駝油燙過的傷口,至少得爛一年。一年後,傷口收口,腿肯定要痛。爹就是要他痛。瘸了,我看你還往哪跑。跑到哪,我也能逮得住你。別看我老。

四個月的時間,他們一直用細皮條把他捆在長板凳上。天放真灰心了。好心不得好報,還折騰個啥?開罷春,天又晴,剛種完土豆,地溝被太陽曬得暖暖乎乎。濕漉漉的地氣在鳥背上聚成雪白雪白的雲團。天放閉上眼,他讓大弟大妹把他抬到地頭。他叫他們走開。他叫娘關上她眼前的護窗板。他不想讓任何人看著他。他要獨自待在這寂靜的溫暖的單調的太陽地里。他再一次連同長板凳一起翻倒在地。他哭了。他委屈。他把臉緊緊貼在鬆軟濕潤的泥土。他掙扎著伸出腳,把十個粗大的腳趾深深扎進泥土裡。哦,它的鬆軟、陰涼、細潤、廣博、深厚……哦,它的清香、醇厚、濃郁、穩重而永恆……我還活個什麼勁兒呢?我還有個啥奔頭呢?他側過臉去,狠狠咬了一口那祖祖輩輩都叫人丟不開的泥土……

後來,大弟大妹又把他抬回到草料房的閣樓上。他不吃也不喝。他以為爹因此會動心,興許不再捆他。但爹卻對他說:「想死,就趕快死。別再來煩人!」他又一次哭了。他叫道:「哦,我煩你們……煩你們……」他委屈。他下決心死。他的眼淚幾乎把整個草料房裡的乾草垛全泡爛了。

到夜裡,那久違了的聲音又來找他了。它幾乎是帶著紅光,散發灼人的熱浪。幾乎沒等他驚起,就從四面八方湧進了這充塞了乾草腐敗氣味的閣樓。它來回地在閣樓里遊盪,幾乎要脹破那糊著泥巴的樹籬子牆。村子裡的人也說,那天夜裡,在好幾里以外,都能看見天放家草料房屋頂上躥著紅光。都以為著火了。天火燒。都跑到湖堤上。男人鑽進葦叢,手執鐮刀,把兩腿插進冰涼的湖水裡。女人敲著面盆、瓷缸、鐵鏟,排成一字長蛇陣,在湖堤上繞圈跺腳喊叫。他們看見那紅光一會兒噴薄升高,一會兒又柔柔地回縮,只從牆縫裡泄出一絲絲裊裊的餘光。他們甚至還看到半空里隱隱綽綽站著個巨人,不見頭,不見腿,只有半截身。就是這半截身,跟個大山似的在黑雲的後頭緩緩移動。若隱若現。甚至還有人說,「他」是個女的,後來倒退著變成一條同樣不見頭尾的黑蛇,隆隆地游進了雲縫。

天放家裡的人也被驚醒。他們只覺得房在震跳。屋架也要倒塌。他們頭暈目眩。不明白到底出了個啥事。只有爹猜到了一點兒。他舀起剩在鍋里的那半桶駱駝油,叫大弟拿著長柄斧子跟他往草料房那兒衝去。但一出門,他倆都被一股腥烈的大風颳倒。紅光已經消失。大地還在顫抖。而阿倫古湖卻怒不可遏地翻騰,就像是要站起來,撲進哈捷拉吉里村來似的。大弟叫道:「爹,咱們沒命了,沒處逃了……」天放爹緊緊抱住廊柱。只把眼盯住草料房小閣樓上那早已被風刮開的窗戶。他心裡一陣酸熱。他忽然猜到,他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大兒子了。他忽然覺得,自己是多麼對不住這個自己故意把他弄成一字不識的大悍佬的兒子。他將最終失去這兒子。可是兒子,難道你不明白,爹這麼干,也是為了你、為了這個家啊……他想衝過去,但此時此刻他卻一步也挪不動,就像許多噩夢在同一刻死死纏住了他。

到天亮,所有的人發現自己仍然在自己那張睡了多少年的床上,好像啥也沒發生過似的。壓根兒沒去湖堤上喊叫。鞋底都是乾的。只有天放家的人知道,夜裡的確出過事。因為天放不見了。捆他的四根牛皮條,全崩斷了。斷口的兩頭,都還留著皮條深深勒進皮肉里以後沾上的血跡。那根長板凳也斷成了兩截。爹沒讓家裡人去追天放。他相信村裡人說的「夢話」,在昨天夜裡滿布黑雲的半空中,曾出現過一個巨大的陌生人,是他,或她,叫走了天放。這是沒法阻攔的。

就在往老滿堡趕的路上,天放發現了二十二特勤分隊。

有一天,剛吃過晚飯不大一會兒,參謀長親自來叫天放:「走,小吃蚤蛋,陪我出去散散心。」老傢伙換了一身嶄新的軍服。灰呢子軍大衣上的銅紐扣擦得金鱗般光亮。那張瘦長而又凹陷得像個炒勺的馬臉上,坑坑窪窪全是肉疙瘩。略有異常的是那一天,每一個肉疙瘩上的雜毛全收抬光凈了。

門外馬車伺候。天放趕緊把營務托給值星隊長,就跟著鑽進了馬車的座廂。他很喜歡坐參謀長的馬車。座廂寬大,於凈,軟和。坐墊和椅套每天都換洗,每天都拿香料熏過。這是一種特殊的薰香。他愛聞這種薰香。很有點阿倫古湖邊花草的香味兒。當然還不是他最嚮往的那種氣味。

不一會兒,馬車便進了城圈,但沒往後斜街和白家工程所門前那片空場地去,而是貼著城根兒,緊著往北走了。

參謀長瘦得像把乾柴,精明兩眼燈。別瞧他五十齣頭,一百公里長途奔襲演習,他絕對從頭頂到底,能一直隨大部隊行動。他這把年紀了,說不累,人真不信。但他就好跟當兵的混作一堆,大生一個軍人坯於。天放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他也器重這個新兵營管帶。

由著馬車輕微地嘔當了一會兒,天放覺得該探問一下了,便畢恭畢敬地問:「參謀長,有話要吩咐?」

「吩咐個鳥!出來散心,就是散心。」參謀長那對細小的肉里眼在平光的圓鏡片後頭善意地閃爍。又問:「腿上的傷好些沒有?李醫官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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